人物採訪 師公接駕

人物採訪 師公接駕
受訪/小草
採訪/編輯部

 

1、安詳自在

我習慣在早晨拿著手機拍攝菩提寺的景色,隨意拍攝,卻時有意外的驚喜。有一次走到六樓,麻雀上下飛竄滑過視野,不久又輕巧的停在大佛的左肩,一副安詳自在的模樣,不驚不擾。不同的是,之前回俗家探親,在簷頂屋脊看到一群麻雀活潑地叫跳,咕咕噥噥,歡快戲鬧,一會又輕輕迴身,降落在黃昏天空中的電線上面。我喜歡看牠們停落在電線上排一整列,就像五線譜的音符,可是不等我挨近,牠們已撲翅驚飛,閃躲吾的身影;相反的,寺院的麻雀看到人走近也不害怕,一副自在的樣子。

 

常說「平常心是道」,就此意境來察覺生活的日常,希望能發現「法」在哪裡?我想:一個人待人接物的修養與智慧,完全是靠長時間的歷練才達到圓融,不論在人際關係上,與人對談、共事,千萬不可輕慢、自私而惱亂他人,令人心裡不悅。相反的,當你面臨別人不友善、惡意的干擾,自心裡會有怎麼的反應?泰半會介意別人對自己的批評,悅耳便生歡喜,逆耳則急於辯解,為了保護自己,把對方的「不好」放大來看,執著我「是」你「非」。

 

就以當家這份辛苦又不討好的執事來說,在我後面也不曉得多少人幫我消業,記得一次面對某人的「無的放矢」,浪潮湧來,心生委屈與不平,當下趕快給自己服下一帖「想行之間建立間隔」的免疫劑方,適時提起正念,也相信自己在這團體待久了,這些緣境傷不了我的!就從負面的情緒中出離,經一番認識、了別後,放捨無謂的自我意識。隔天又見那可愛的麻雀,看牠們踱步、追逐、小憩、停駐,給周遭帶來了一股活氣;若論那些風風雨雨,一些逆境,就視為修行上的磨鍊吧!無論身處何處,何須受外界干擾,不妨輕巧轉身,不用「心懷抵抗」。

 

 

2、自我作主

偶而會去菩提寺的後山散步,也常到旺萊公園旁的小路行走,某日看到一隻小蝸牛在路上緩緩踽行,當下興起一念:「是否該把牠抓到一旁,才不會被人車踐踏?」當我伸手要拉牠一把時,突然愣了一下:「我根本不知道牠要去哪裡?萬一我將牠放在右邊,而牠要去的地方是左邊,不是越行越遠?那就到達不了目標了。」所以,將心比心,一個不是你想去的目標,硬把你往那裡塞,你會怎麼辦?當下陷入兩難,感覺「護生」要做到完善圓滿並不容易!你以一份善心想幫牠,其實那一刻你是茫然的,因為你並不知這隻蝸牛到底要去哪?我們不是牠,無法建立牠的世界──所謂一隻蝸牛的「現實感」!

 

同樣的情形,我走在菩提寺的後山,看到一路上被車輾爛的蚯蚓,真是滿目瘡痍,就拿掉落的枯枝把牠們勾到一旁。有的蚯蚓很粗,慢慢在路中蠕動,生怕牠們被經過的車子壓得稀巴爛,還是將它們鈎放到路旁,一來一返我都這麼做。後來細思,會不會牠們費了很多工夫才從那邊走到這裡,片刻因為我的雞婆讓牠們又置身原點,牠們會抗議嗎?嘟嚷著:「妳害我在原地打轉!妳浪費了我的時間!」是啊!牠又沒有哀求誰帶牠過街來著!這就像一個人,無端的被時代或命運的洪流,衝向一個不能自主的他方,不能做真實的自己,像一粒細塵隨著世界的風暴飄遊,情何以堪!何況此時你把牠放到泥土,也不一定適合牠,也許牠是想找一處更適意的地方,也許牠是在尋找水源也未可知。就算你說「放到泥土就對了!」可是去時我把牠放在土叢中,回來時牠又爬到路中央,好像在抗議:「費了這麼大的勁,我就是要去對面啊!誰要你多事!」所以秉持一份善心想幫「人」,還得看是否適合對方的需求,那樣才不會幫倒忙。

 

就像你喝了某品牌的飲料,你喝了很好,可是我喝了就不舒服。所以一樣東西不一定適合每一個人,硬要別人聽你的,這當中就會有一份勉強。願眾生各個都能得其所願,做真實的自己,能活出自由、充實、適性的生命節奏。

 

3、放生還是殺生

我曾經做過一件傻事,那時剛出家沒多久,我輪職「外庫」,每天都要外出採買。有一天在菜攤看到一位阿婆抓到一隻夜光鳥(暗光鳥),俗稱沒有尾巴的鷺鷥,那種鳥有著灰色的毛羽,尖長的鳥喙,我就問阿婆:「那隻鳥多少錢?」我會這麼做完全是基於修行人要有一份慈心,我想要護生!阿婆告訴我:「二百五十元!」哇!我一個月的單錢也只七百五十元而已,怎麼辦?不過還是掏出二百五十元買下那隻鳥,準備給牠放生。當時並不知道鳥的腳斷了,突然想到一位同學的爸爸會接骨,就帶過去幫牠治療,同學的爸爸說:「放著!放著!明天再過來拿!」我就信任的把鳥交給他,放心回家。隔日我卻沒看到那隻斷腿的鳥,同學的爸爸一副面無表情的說:「妳那隻鳥已經死了!扔了!」

 

我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這不是我要的結果!心裡有一種說不上來的感覺,內疚又難過,無法相信鳥送來時還生氣勃勃的,怎麼隔了一天就死了?到底出了什麼狀況?真令人百思不得其解,而且他說話的樣子很可疑,可能鳥被他祭五臟廟了吧!所以我這麼做到底是放生還是殺生?為此自責了一陣子。佛法講「有」、「無」、「空」,面對已知的「有」,結果卻有許多「非」(不同於原有,但卻不一定),所以,看似這樣,卻有更多無法把握的未知,那就要靠修養與智慧去化解了。

 

4、驕傲的公雞 

也是出家不久我就被調到彰化古嚴禪寺,報到後領了一份照顧放生園的工作。看看鳥籠內的幾隻孔雀,還有一隻公雞,心想「小事一樁」,這工作太容易了!師兄看我一副輕鬆無知的樣子就告訴我:「那隻公雞很兇悍,進去餵食要小心,才不會被牠啄到。」

 

哼!我從小養雞養到大,這根本難不倒我!應該會沒事的。就在籠外對著那隻公雞說:「公雞呀公雞!我們最好和平相處,相安無事,你可別想欺負我!如果欺負我,你也佔不了什麼上風!」所以第一天,我一副很有把握的進入籠內,居於初見的陌生,牠不敢對我怎樣,所以彼此相安無事,天下太平。出了鳥籠,我就跟師兄弟炫耀:「你看!牠都沒有對我怎麼樣!」某師說:「等著瞧!別高興的太早!」

 

第二天劇情急轉而下,一切始料未及,當我餵牠飼料,倒完飼料正準備把手縮回時,狡滑的牠竟狠狠的啄我一口,手背馬上疼痛兼瘀青。我咬著牙說:「好哇!你也沒打聽我是火爆浪子,怎麼可能讓你這隻雞糟蹋?」就立刻衝出鳥籠拿了一支棍子,想嚇唬嚇唬牠,教牠要有一副好脾氣,善心腸。我口裡「咕咕咕」的叫,一路作勢追著牠跑,孔雀看了一愣一愣,那景象有點滑稽!其實我並沒有傷害牠的意思,只是假勢用棍子敲地,想給牠一個警告,看牠以後敢不敢再啄人?我訓斥牠:「不是早就告訴你要和平相處嗎?人家告訴我說你還常常欺負孔雀,跳到牠們的背上亂啄。」

 

我猜想牠是基於一份愛美的競爭,可能看不慣孔雀開屏的美姿,真是一隻驕傲的公雞!犯了嚴重、執著的自尊與虛榮。事後牠把頭埋在一角,顯然羞於見我,可是到底還是沒記性,下一週換別人餵食牠又故態復萌,你說是不是難調難伏?就有一天,一位師兄被公雞追著咬,心急如焚的大聲求救:「蓮盡師!快來啦!公雞又要啄人了!」我說:「妳們不要怕!越怕牠越囂張!」

 

有一次我們在大寮後面出坡,突然聽到師公在放生園師吼,大家想「奇怪?那邊也沒人啊!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紛紛向放生園走去,只聽到師公在訓那隻公雞:「出家人是吃十方的,你是吃十一方,人家餵你,你還咬人?」由於我們平常受盡欺負,這下有人幫我們出氣,有人還說:「師公!我們常被牠咬吔!」

 

「什麼?」 「經常都這樣咬我們!」師公又轉頭訓誡那隻公雞,還是同樣的那些話:「哈!人家吃十方好心餵你,你是吃十一方,竟還咬人?」事情是這樣的,師公正準備回菩提寺,經過鳥籠看到公雞的裝水容器被打翻了,想幫它扶正,沒想到牠習氣使然,只要看到手就想啄,因此遭了師公一頓訓責。

 

基於放生的鳥籠不夠,不忍孔雀被牠咬啄,就讓孔雀與公雞各安其所,暫時把牠養在另一只籠內,跟一隻也很兇的阿麗關在一起,俗語說「惡馬惡人騎」,馬上就看到現世報,牠一進籠內就被阿麗騎著走,完全符應了台語的歇後語──「胭脂馬遇到關老爺」。從此給牠餵食不再是一件苦差事,牠變得溫遜許多,有時看牠彷彿「志不能伸」,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令人哭笑不得!想到那時師公一走,當家還責怪我們:「你們不該跟老和尚告狀,害牠被老和尚訓責!」

 

我們不以為意,就跟當家講:「你都不知道我們每次進籠餵食,被牠啄得有多可憐。」後來證明「雞就是雞」,健忘得很,隔了一段時日牠又慢慢的故技重施,我們依然被啄,只好再去買一隻雞籠,讓牠有單獨的空間。

 

5、生活上的磨練

我從古嚴寺被調回菩提寺後,又有一番日常的磨練,師公說侍者這位置空缺,叫我來做。那時我緊張的手足無措,認為自己無法勝任。後來又想侍者只是拿飯而已,看勍師父也是每天提著飯籃到方丈寮,就沒回絕師公,想暫時做做看也罷。說來一點也不誇張,我起身準備要離去時,竟然發現整張椅子濕透,足見面對師公講話緊張的程度可想而知。後來排執事公廁沒人掃,我覺得自己除了當侍者拿飯,再兼一個工作應該可以,就跟當家師說我可以掃公廁;師公知道了頗不以為意:「什麼?妳當侍者還要掃公廁?」

 

「師公!這不是惟師父排的,是我要求的!您不要怪她!」

「為什麼?」

「因為平常我只有提提飯而已!時間還允許再兼一個差事。」

「妳說!難道我的地方不用掃嗎?我的花圃不要澆水整理嗎?這裡的鳥不用養嗎?」我心想:「什麼?侍者還要做那麼多工作哦?」

這時已騎虎難下,早知道就不該答應這件事,可是天下沒有治後悔的藥!提到執事,之前我只輪過大寮與外庫,因為..因為....突然的,一段記憶又匆匆自腦際閃過:

 

初輪照客,因為本人從未接過師公的電話,有一天接到電話,我大聲的說:「您好!這裡是菩提寺。」對方居然問我:「妳是誰?」我想這位居士怎麼這麼傲慢?我是師父,你是居士,你還問我「妳是誰?」難道不懂打電話的禮貌嗎?不是應該先報自己的名字嗎?還一直問「妳是誰?」就再次告訴他:「菩提寺!您好!」他又問:「妳是誰?」

 

這時我更大聲,我說:「菩提寺!你好!」聲調也略微提高,一副不服輸的樣子,這下慘了,電話那頭一串外省語音爆起,第六感告訴我「是師公!」而且他已經火冒三丈了:「渾球!連我是誰都不知道!去叫知客組長來!」

 

完了!什麼人不得罪,竟然得罪了師公,這下闖禍了,怎麼辦?事後組長找我去,我被她刮了一頓:「妳連老和尚的聲音都聽不出來,要怎樣做照客?」我哪知?誰料到他一早就打電話來?唉!初學的我要學的可多呢!還有一次絕無僅有的當香燈,清晨三點多鬧鐘一響,緊張的從床上跌下來,這還不打緊,聽說某師出家不久就「自我感覺良好」,晨鐘暮鼓,三通鼓敲得驚天動地,氣壯山河!沒想到某日打鼓打到一半,鼓她敲破了。哈!「菜鳥篇」真是糗事連連,而如師公所說的職事範圍,要做那麼多事,我卻會養雞不善於養花,我以為按三餐的時間澆水就對了!不多久花因為澆水過多就養壞了,真是瞎忙了一陣,等師公回來看到花,臉都綠了,「蓮盡!這些花妳是怎樣澆水的?」

 

「我就早上一次、中午一次、黃昏一次,按三餐澆水,我都有澆呢!」

「不用澆到這種程度,花會死掉啦!妳趕快去買○噴在花盆裡。」

 

還好那些因不當照養快死掉的花,經過即時搶救,又重新綻放美麗的花姿。慢慢的,養花種樹的知識經驗就更多了,所以怕也沒用,凡事就去學、去問,不就得了!

 

6、瓜瓜會唸「觀世音菩薩」

話說師公怕我們太閒,早期古嚴禪寺四周有一片草地,他就叫我們整地種菜、種花、種樹。有一次我們正忙著種菜,突然放生園那隻叫「瓜瓜」的鳥,一直叫,非常咶噪,走近一瞧,是小瓜瓜說話了,好好聽啊!說到瓜瓜,牠是一隻擅長學舌的八哥,牠講什麼呢?原來不久之前我們見牠的飼料盒空空的,就怪自己粗心忘了放飼料,不該讓牠挨餓,一邊摸著牠的羽毛,一邊安慰牠:「可憐!瓜瓜可憐!」

 

沒想到幾下子牠學起來了,那一次我們正在出坡,聽到鳥籠內發出一串奇怪的聲音,跑過去看,原來飼主一忙又忘了放飼料,同樣的情境,使得牠望著空盤子學我們講:「可憐!瓜瓜可憐!」而且還歪斜著頭,一副不解的樣子,好像是說「師父妳們也太健忘了!」牠真是一隻聰明的鳥,懂得怎樣吸引我們的注意,牠極度親人,對於人類的撫摸不反抗、不討厭,每次我誇讚牠可愛,摸牠的頭,牠還會露出一臉「好蘇湖~」(好舒服)的表情!後來牠唱作俱佳,竟然連「師公接駕」也能領會其境,口燦蓮花,真有靈性!

 

關於「師公接駕」之事可謂曲折婉轉,原來的文本是這樣的:每次師公回古嚴禪寺,我們都會講「師公接駕」,沒想到瓜瓜聽了也學起來了。有一次師公回來,剛好我在一樓幫牠洗澡,牠伸長翅膀晾乾,一副幸福、陶醉的樣子,連師公經過,牠也不理不睬,一直等師公走到樓梯口,準備上樓時,牠才興奮的喊著:「師公接駕!」而且字正腔圓。師公返身露出笑容朝牠走來:「什麼?你說什麼?再講一次!」瓜瓜竟又不理不睬,雄糾糾、氣昂昂地,彷彿身為一隻鳥也有牠的尊嚴與驕傲,如果牠會說更多的人語,可能會想:「走開!別擋住我的風與光線!」等到師公走到樓梯口,準備上樓時,牠又慢半拍的喊:「師公接駕!」這隻鳥還挺麻煩的!

 

畢竟是扁毛畜生,連高僧在前也不識!這讓我有一個感觸,平常人愛大放厥詞,尋言逐句或拾人牙慧,從不去省思說話的表達適當與否,也不知話裡含藏的深意。說來,「師公接駕」這句話應該是師公回來時才該講的,後來師公沒回來牠也講,有夠吵的!還被我們稱為「狗腿鳥」,我乾脆換一個詞教牠,我讓牠學講:「你好!我是瓜瓜,南無觀世音菩薩!」哈!一隻會唸「南無觀世音菩薩」的鳥也不錯!從此牠不無聊,風吹著,牠就唸一句「南無觀世音菩薩」;雨落著,牠也望著鳥籠外濛濛的天空,唸著「南無觀世音菩薩」,所以瓜瓜是隻鳥,但牠是一隻聰明的鳥。無論如何,「花香鳥語」有趣的分享、「蝸牛與暗光鳥」落在心角的難堪、「侍者與香燈」打開心靈的視野,以上那些片刻都是遙遠的記憶了!

 

註:駕是車馬交通工具,接駕是歡迎回來之意。通常用於晚輩對長輩或寺眾對方丈、住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