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編輯部出處:衲衣下的故事期數:290期2014年7月刊
當晚竟失眠,窗外新月在天,乾脆到庭院走走,好風吹得人敏感易觸,想起母親生長的純樸的客家庄
文/恕
母親的樹
我知道伊的故事....
她是個很宅、很土的人,過慣了封閉、窩居的生活,三十年中很少與美國南加州的親人連絡,半百年紀只搭過一次飛機到杭州西湖,看完荷花就想回家。
她說:要不是兄姊弟妹們叨念著:「媽媽得了失憶症,也不來探望探望!」只好忍受十多個小時的搭機之苦,第一次異國行旅略盡人子之孝。
妹妹傳了一封伊媚兒:「要是妳來,四月蘋果花開...」可我動身的時候卻是三月,哥哥庭院的金桔正盛,像爬滿一樹的黃孩兒,在南加州充足的陽光下,伸踢著可愛的手足,熱鬧非凡。母親卻出奇的安靜,坐在輪椅上,一語不發,將一切的記憶藏匿在荒島,喉嚨像一個隱藏的音箱,時間遺忘了她,她也遺忘了世界;又像一個老園丁,幹完了活悄悄的把鋤耙藏諸天地,虔敬的做了一個只有她自己才知曉的儀式。
過去的記憶,熟悉莫名又忽忽若遠,我問著:「媽!還認得我嗎?我是誰?」她凝望著我卻面無表情,正好嫂子端來一杯金桔汁,我把果汁端近她口,她只啜了一小口就眉頭微縐,也好!終於展露出一絲表情的符號,那麼是不是也能勾起往事翻飛的群腳,隨風掀開記憶的門簾,讓我們能彼此相認、談個心?
「好久不見了!媽!這三十年中我們只見過兩次面,都是您舟車勞頓到菩提寺看我,而我從未略盡孝道。」
在廣闊的天地相逢
當晚竟失眠,窗外新月在天,乾脆到庭院走走,好風吹得人敏感易觸,想起母親生長的純樸的客家庄,那是桃園再過去一點的「新坡」;童養媳的母親一生勞苦,如今降落在她心智的迷霧,誰能幫她撥開?絕不許兩個世界成形!她在這頭、我在那頭,多令人心傷!猶記得童年常頑皮惹母親生氣,有一次她拿著竹條在我後頭追打,一副氣喘咻咻、汗水淋漓,但怎麼追得上我這輕靈的紅花俠!我一跳就翻過圍牆,跳過屋後的鐵軌,只見她氣急敗壞的撫著起伏的胸口,彎著腰身,打算放棄這可笑的追逐。隨後一個巨大的金屬怪物從不遠的前方駛來,轟隆轟隆的震動著天地,似要讓世界分隔,之後台北龍江街的老家便漸隱漸退,漸隱──漸─退,成為天邊消失的一抹雲。命運的安排,我落腳淡水,他們移民美國,我這沒啥心肝的懶人,疏於跟大家連絡;但是,不論在何方?在世界的哪一個角落,母愛的尊嚴與芬芳永遠存在!像那棵繁茂的金桔花樹,源源不絕的汁液,豐沛得像母親的慈愛與恩典。
一切彷彿昨日,母親!小時候您常帶我們去兒童樂園玩,去逛夜市或去踩街。今日就讓幾個半百的兒女帶您去科學館、玫瑰園、舊金山、北加州,遊盡天使島、惡魔島....嚐嚐鬆餅、沙拉。可是我們仍玩性不改,原形畢露又成為您頑皮的小孩,時而假您之名盡情遊樂,偶而又將您這無絃之琴置棄不顧,累得您跟著我們上車、下車、進出旅館。有一夜臨睡時您口裡還不知嘟噥著什麼,模糊的言語,是苦是樂仍然無法判斷!終於在一個小山丘,我們自顧笑談,眺望遠方迷矇的島影,沒好好的看顧您,讓您吐了一地,要不是幾位白膚洋人圍著您指指點點,我們都不曾發現。而母親!您願意出走嗎?走到一個廣闊的天地與我們相逢?好好把失落的“天倫”之夢搖擺!補償這三十年的天倫夢斷。
不同的信仰世界
也不知這是怎樣的緣?在回程的車上妹妹說母親已受洗,是前幾年的事了,她說母親在病危住院時需要宗教的安慰。我心驚,迴看四周,哇!一車的基督徒,怎麼回事?弟、妹、姪媳...再加上母親,唯我出家皈依佛陀;弟弟還在每週日早晨為教友“吉它彈唱”聖歌,今天沒有跟隨。無奈!在這佛法不興盛的異國小城,耶穌基督是他們的心靈所托,「我要沙拉、我要蛋糕...上帝!我們還要披薩!」相對的,在信仰的深夜食堂,我可能點的是“般若”套餐,“菩提”火鍋。某日妹妹更離譜,遞給我一篇牧師的佈道文,要我好好讀一讀。我微笑著無意伸手去接,「喂!有沒有搞錯?我是妳姊,但也是一個出家人!」彼此是否該尊重對方的宗教,那是不是我也可以說:「你們想聽些什麼佛法?我來說給你們聽!」怎可玩此小兒遊戲?(其實也沒有那麼激動啦)。
只是妳希望我讀佈道文,哪怕接過手,我也會當作《普門品》讀:「應以居土身得度者,即現居士身而為說法...,應以比丘、比丘尼、優婆塞、優婆夷身得度者,即現比丘、比丘尼、優婆塞、優婆夷身而為說法...」
這絕不是法執!而是隨順因緣,就像你不能唱我的歌,我不能做你的夢,就像這季節的花粉熱令人敏感,我必須踮著腳尖走路,呼吸才稍順暢,看來有點可笑,所以這樣的緣是勉強的、不自然的。妹!妳我就像在沙灘上堆城堡的小孩,天黑了,妳推倒妳的天堂與地獄;我推倒我的六道輪迴,各自跑回家,這就是所謂的相應,我願深入的去體悟空性,做一盞能照亮四周的燈,一個自由的心靈。
但是我們真擁有自由,得以究竟解脫?恐怕只有自己最清楚了,因為火爐裡有乾柴,有火種,幾時燃火幾多熱度,還是自己最知道!某日在弟弟家,我們把老照片倒滿一桌,恣意的笑鬧對方小時候的糗事,但絕不會承認是自己幹的。夏威夷的姊姊也飛過來跟我們相聚,佛教徒的姊愛旅遊、會吹口琴、迷園藝;牆角的貓咪不斷的對著她與琴「喵嗚.喵嗚」,是幫忙和音還是在抗議我們太吵了,這也是一道難解題!承歡膝下的氛圍惹得母親眼睛發亮,某一刻她竟突然伸手指著牆角,「咿!牆角有什麼?頂多只是蛛網跟灰塵而已。」我順著牆角的方向想發現什麼,突然的母親的嘴角微微牽動,好像有話要說,哦!親愛的母親!您到底去了哪裡?您想到了什麼?是不是想起多年前您曾在菩提寺做過皈依,現在容我再給您作三皈依:「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皈依佛兩足尊、皈依法離欲尊、皈依僧眾中尊,皈依佛竟、皈依法竟、皈依僧竟。」
牆角有佛,沒錯!佛菩薩的光明、神力與慈悲早已遍滿虛空,無庸置疑;而我多希望你們,我的親人能掙出俗業的桎梏,跨進佛法僧的寶所,這樣你們就是三寶弟子了!我願你們都能種下菩提種子,生生世世發起功德心行,讓佛陀的慈悲與智慧成為我們的世界的接口。而母親!您已年近九十,在世的日子又有幾何?我願您時時“心不顛倒,如入禪定”,有佛菩薩接引您到佛國淨土。
失樂園的情懷
妹妹!其實我們不能要的更多,這樣無端揮霍著光陰,想重拾甚麼似的,而我們到底失落了什麼?什麼是我們要追尋的?記憶如涓涓滴露,記憶會慢慢流失呵!老照片真的只是一個迷思,它雖是過往生活的證據,但流光瞬變中,我們所執戀、所追尋的世界會不會只是一個倒影?一條束縛我們,讓我們不得自由的繩索?常常感覺生命是如此華麗且淒涼,真實又虛假,這樣的雜念妄想下,倒覺得更需提起正念正知,多多憶念佛陀的道理比較真實可靠。
黃昏,妳帶我去海邊、去好萊塢影城,看街頭藝人的表演,他們的薩克斯風、手風琴彷彿寸寸滲浸了夜涼,不知道他們快樂嗎?幸福嗎?妳我像一尾游魚穿過一間間亮著漂亮燈光的櫥窗,彷彿要在無情的分離前,刻意編織一個記憶的窩,裝著我們青春的遊盪,裝進漫漫三十年妳我失落的童年、青年、中年,甚至將近的暮年。而這一切不會長過妳手中即溶的冰淇淋,因為這些都是物質感官構築起來的世界,除非能從中發揮“精神的力量與價值”!除非像一位作家所言:「我來自暗處,但我知道,暗處亦自生輝。」
海邊堤岸風又起,吹著妳牛仔披風的流蘇穗子,妹!是不是當年我們沒有好聚好散,一場鬥嘴,成了變調的離別曲,就因為這樣妳才不願長大的?老在我面前一副娃兒的容顏,年紀都半百了。搭機那晚,我還看到妳失控的土石流衝擊著淚腺,唉!「客舍青青柳色新」,母親一度光亮的神采又黯淡下來,可我得回寺修行呀!再回到我住的寺院像一顆小小的,小小的塵埃,返照、落定,有朝一日能融入大千世界,遊進禪海道蹤;我雖是一隻窩居的蝸年,但我繼續前行,雖然腳步有點慢,也有點儍。
好吧!我得承認那個人就是我,慚愧!失樂園的情懷、濃濃的俗情,一切的曾經,走過的擁有與失落,並恐懼於染著的太多,太多....。
不失波羅蜜
回寺之後我在燈前作答,給異邦的他與她一封伊媚兒,心情如一杯沸水沖過,浮起、沉落,復又安靜在杯底舒張的茶葉,我說:
「弟妹!你們好!昨日讀了我們師父的《大般若經要解》中的一篇『不失般若波羅蜜』(註一),讀完之後我才稍懂什麼叫生命;一般人總會患得患失,但是“不失般若波羅蜜”給我的體悟是:如果刻意去彌補什麼,那表示我們真正有“失”;如果為了貪“得”,在過程中又去造作染著,反而失去更多。
“失”是不減,因此無所匱乏。從“失”才知道你究竟得到什麼?“得”亦不增,因為從“失”,你才知道你從來“無所失”。所以不論世界給你什麼酬報,失與不失都是心靈的觸發與冶煉,可從中探索生命的本質,安頓、提昇、鑑照以成長自己。」
我多敬重這尊貴、奧秘,甚為稀有的微妙之法,人生的苦與樂、得與失、青春與蒼老,誰能以風一般輕,雲一般淡的語言文字為我們解說?老禪師,我的師父,他一針見血的道出佛陀的道理方法,給人感覺像泉水般的清冽。多願這法音甘露是南加州的雨珠,下在記憶裡那棵盛茂的金桔樹,下在你們走過的地方,時時輕盈的流淌你們屋前的小窗,給你們甘美,給你們欣歡,唯有佛陀的道理能讓我們打開生命的花瓣。
呵!「韶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每個人的人生都有不同的際遇,不管是怡紅、漾綠,我相信生命永恆的藍天是亙古相同的,就算是「形骸已入流年老」,有一樣東西卻不會衰朽,那就是佛性真如......。再見!我們的失樂園!該好好的向它告別了!遺忘與記憶都含藏著“不失波羅蜜”的真諦。
(註一):“不失波羅蜜”,請參看雲老禪師的《大般若經要解》p30〈九十波羅蜜(五)不失波羅蜜〉
摘錄一段:
“失”是損失,失去了一些什麼,失不能誤解為滅,因為滅與失是兩回事,「滅」是依於「生」而言,「失」是依於「得」來論,世人所言是「得失」,這裡談「不失」,因為人會執著於“得”,好比:成就感、榮譽感......等各式各樣的現象,那都是一種「得」,佛法不否定這些。於佛法談「不失」,就是因為人總是執著於「有得」,如果這些“得”不存在了,並不表示這些東西就消失了,談“不失”必須這麼去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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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人往往會執著其中的得失,再說人從小慢慢長大,一直到老,如果以得失來看,會說我的童年消失了,或我的壯年消失了,現在老了,好像失去了許多,但事實上有沒有得?應該有,可是得到了多少就很少去談;有沒有算算從小開始就有所得,一直到現在,你究竟得到了多少?!如果以財物表相來看,可能很明白,若以知識經驗而言呢?所以談「失」、「不失」,其實是談它的精神層面,不是以物質層面來說,如果了解這個道理就知道: “得與失”不可以物欲而言,是要以精神來說,你就會了解「失」與「不失」的道理,談「得」也好、「失」也好,就會更容易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