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聯合報╱鍾玲】

平平想，她要如何才扮得好皇后的角色？還是一個狠毒的後母。用媽媽的眉筆把自己的嘴唇塗黑，把媽媽的深紫色大披肩由頭罩下來，因為個兒小，包住了全身，像阿拉伯女人那樣。披肩上布滿黑色圓形的蝙蝠圖案，看起來有點陰森；平平不知道，蝙蝠是福氣的象徵，因為蝠與福諧音。

扮演白雪公主的小雲，看見平平一身紫黑，嘴唇竟是黑色，嚇得哭出聲來。平平由披肩裡伸手遞來一隻小蘋果。

英英由沙發後面跑出來，在茶几上的花梨木紙巾盒中抽出一張紙巾，過來幫小雲擦眼淚。平平大聲說：「英英，你回到沙發後面去，現在還輪不到王子出場。小雲，不要哭了，低下頭，接過蘋果，咬一口吃。」

下一幕是王子吻醒公主，平平指揮說：「快！快！我媽再過二十分鐘就回來了。小雲，不要老眨眼皮，緊閉雙眼。現在，王子出場，去親公主。」

躺在地板上的小雲，一身白紗蕾絲的洋裝，洋娃娃似的，扮王子的英英是三個人之中個子最高的，皮膚黑黑的橢圓的臉，單眼皮，著黑色長褲，白襯衫，挺身走過來，頗有男兒模樣。平平會選角，至於沒人願意扮的皇后，她就自己演。英英俯下身，臉接近小雲時，閉著眼的小雲蚊子般輕聲說：「可以不親我的嘴？」英英的臉停在她上空，一動也不動，小雲接著輕聲說：「給你我的隨身聽。」英英的嘴在小雲的鼻子上啄了一下。因為角度關係，平平看不見到底親在哪裡。

三十年後她們都近四十了。平平在大學做了系主任，她旁邊坐著小雲，她像小時候一樣內向寡言。平平問她的近況，小雲說十年前，父親生意垮了，她現在在小學教書，先生是中學教師。平平想她大概心中苦悶，所以身體瘦弱，面容疲憊。這時咖啡店門口走進一位高挑的時髦女子，說時髦是因為她的打扮，戴一對晃盪的金色大耳環，三寸金色高跟鞋，白色洋裝短到大腿幾乎全露，她搖曳生姿地走到這一桌來。竟然是英英！全桌同學都連聲嘩！哇！英英說她上星期從加州飛回來，她先生是做地產的，美國人。平平想外國人對美女的標準不一樣，在他們眼中英英必然是美女。人既然被視為美女，就會把自己打造成美女了。近看英英眼皮上敷了淡紫色眼影，唇上塗了桃色口紅。

一年以後，小雲打電話給平平，約她在咖啡廳見面。平平見小雲比一年前更瘦，更焦慮，不知發生了什麼事。

小雲說：「我的積蓄三百萬元台幣都沒有了，都是英英！」

平平叫道：「什麼？英英？她向你借錢，不還錢嗎？」

小雲一反常態，滔滔不絕，大概是沒有人傾訴，悶壞了：「不是的，不是借錢。你記得去年我們小學同學聚會嗎？過了三天，英英約我和另外三個女同學到華王飯店請我們喝咖啡。她談到她丈夫目前有一個投資項目，就是在加州買地，是她丈夫與朋友開的公司。她還拿著平板電腦，進入公司網站，把那大片土地的照片給我們看，看得見遠處都是高級住宅，她說買了以後一年賣出，會賺到40%左右。她還把自己的加州地產買賣執照給我們看。見了三次以後，我們四個人每人都買了一片地，還拿到地契。可是一個禮拜以前她來電話說，那家地產公司倒閉了。我才意識到我投資的三百萬全部虧掉了。那通電話以後，再也找不到她了。這是我教書二十年的辛苦積蓄啊！」

平平想人心多麼險惡，會向最信任你的人下手；人又是多麼盲目，只輕信以前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