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中談佛法與翻譯、創作(上)

余光中小檔案:
「余光中,福建永春人,1928年生于南京,曾在南京大學、廈門大學肄業,1952年畢業於台大外文系。專任師大及政大外文(或西語)系教授,香港中文大學中文系教授。1985年至1991年任中山大學文學院長,現已榮休。寫作以詩、散文、評論、翻譯為「四度空間」,在台出書逾50種,近年在大陸及香港出書亦逾20種;詩、文廣泛收入兩岸三地大、中、小學國文教科書。詩作多首譜成歌曲,促成「現代民歌」(後轉為「校園歌曲」)的風潮。所譯王爾德喜劇《不可兒戲》等三種,在港、台上演逾50場。主持梁實秋翻譯獎20年。」
編輯部按:千佛山雜誌社於本年七月二十日到余教授家作採訪,同行者有上智下旭法師、鍾玲教授,她與余教授的關係亦棣、亦友、亦同事。在採訪中余教授的夫人范我存女士也陪著我們。

編:余先生您好!感謝您在百忙中接受千佛山雜誌的採訪,聽鍾教授說您現在每天都在誦金剛經,不知在持誦中有何發現及體悟?
余:我因為夢多,想誦誦金剛經,才剛開始一星期而已,最近喉嚨有點啞,不知道可否用默誦的方式,還是一定要唸出聲來?
對于金剛經與心經的經義,我尚待深入體會,日後於我的人生當有啟發。此外我從事中、英文之互譯,並教翻譯多年,出書有14種,因此對佛經之為譯文有很大興趣。鳩摩羅什與玄奘並為梵文漢譯之大師,所以翻譯於佛學之傳播功莫大焉。佛經當日若不以文言中譯,而以今日白話來譯,將感覺大異,乏金剛經與心經之簡潔渾成。讀佛經者千千萬萬,誰云文言在今日已無作用?

旭:其實都可以的,如果家裡有佛堂,可以在佛像前跪誦、默讀或唸出聲來,如果沒有佛堂也可以在書房,以虔誠心讀誦,研究經文法要,多種註釋版本參照,或以靜坐止觀的方式,參其中的一句經文法義。
鍾:余先生是個有智慧的人,可以去了解經文的意思,用來印證生命,這樣可以更上一層樓。
旭:看“金剛經”其實可以拿“六祖壇經”一起參照來看,因為“六祖壇經”有一部份是在講解“金剛經”的。此外雲老禪師的“金剛經”DVD及《金剛經集義》,也告訴我們怎樣運用思想,發揮智慧。般若波羅蜜──智慧的方法就是“金剛經”的核心思想,而佛法中的般若波羅蜜可分為三種:一是「文字般若」或《方便般若》,指的是佛教經典;第二個是「觀照般若」,萬事萬物都要去參究,做深入的認識,才能證悟第三個「實相般若」──轉煩惱為菩提,轉虛幻為真實相,了解世間道理、事物的真實內涵,以期明心見性。

編:能否請旭師父多談談“般若慧”的義諦?
旭:“般若”翻成中文是「慧」,“闍那”指的是知識經驗的累積。如果面對煩惱能運用其知識經驗,發揮智慧,做正確的抉擇,就可以化解煩惱,表現饒益功德;所以般若的表現是不愚癡,它是一種戒定等持,以平常心做圓滿的表現,在佛法上“慧”一共分為三類,就是「聞慧、思慧、修慧」。
余:我記得“金剛經”裡有這樣的法語──「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還有「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無法相」也含藏著極深奧的義理,那些四句偈:「XX者,即非XX,是名XX」,也是一種特殊的思維方式。當然這樣的思考不是西方的,也非儒家所有,只覺得自己聞道太晚,還要多讀多思考。

據我所知,當時這本經是西域僧翻譯的,他們譯梵為秦(中國當時值姚秦),而我和鍾教授都是從事翻譯的人,自然會從多種角度觸探,看看梵文的思想如何準確的用中文表達?比如經文談到「以恒河沙等身布施」,不以中國的長江、黃河為喻,而以「恒河沙數」來說,就可追溯譯經者不是中國的翻譯家,直到現在還有些中文,例如:「皆大歡喜」、「色即是空」、「受想行識」等,都是出自印度語,非常有趣!所以,裡頭有很多文章,還有很多東西值得研究,我得慢慢讀才能懂,也謝謝你們送我這本好書(雲老禪師所著的“金剛經集義”)。

編:能否請教余先生一個問題,以一個學文學的人看佛經的文字表述,有哪些特殊之處?余:大致上佛經使用的是文言文,第一句「如是我聞」就不同於中國的語法,接近雅利安語系。
鍾:能否把這個觀點再講清楚一點?
余:「如是我聞」中文語法原是「我聞如是」──我聽說是這樣的。用「如是我聞」接近西洋的倒裝句,英文拼音是「so I learned 或 Thus  l ve  heard」,我想那是姚秦時翻譯家遵守印度語法,才使用這樣的倒裝句,對漢文來說是一個很大的衝擊。其實那時的翻譯家一定有所折衷,採取中庸之道,不違背梵文,也不過於扭曲漢文;據歷史記載,當時有很多「番僧」從事經典的翻譯,後來唐僧也慢慢加入。
旭:早期翻譯的情形比較亂,到了鳩摩羅什才有所革新,展現特殊的風格,讓大家一致認同這是一種好的翻譯方式,當時國家設立的大譯場動輒上百人分工合作,有的唸誦、有的講解、有的用華文寫出,還有校對、印刷、出版...非常有效率。
余:而且每逢講經時,王公大臣、朝野上下每逾千人都會前往恭聽。

旭:談到佛經的翻譯,到玄奘大師時又展現另一種翻譯的風貌,因為玄奘本身是漢人,赴天竺取經,歷經十二年的時間,精通於梵文、印度文和華文,不必透過別人就可以直接通經翻譯,是名聞國際的僧侶,他曾在印度參加無遮辯論大會,通過層層嚴格的考驗。還有鳩摩羅什翻譯的版本是以「壽春版」流通最廣,因為是手抄的,輾轉幾手後就產生了變化,文字出現差異。玄奘法師還有另一種翻譯本
余:我看鳩摩羅什是一個異人,七歲通經,年紀輕輕的就被延攬為國師,他的父親是宰相,他為了逃避承繼父親的職位,遠走西域,最後仍免不了被姚秦國君羅織,為了得到像他這樣的一位大師,還滅了月氏國。
旭:當時有這樣的現象,把國師看得比科學家、高科技的機密還重要。

余:我看過玄奘的“大唐西域記”也覺得有趣,玄奘從西域取經回來,唐太宗叫他寫一份經歷報告,他就寫了這本“大唐西域記”。玄奘說他到佛寺前看到「Yaksha」這 個字,就把梵文直翻成「藥叉」,但是他的翻譯未被世人採納,畢竟那時的翻譯還在摸索階段,即便是玄奘翻的「藥叉」也沒有流行,後代沿用的是「夜叉」。
旭:因為印度與中國的文化背景不同,所以在翻譯經典時,有義譯與音譯不同的考量,甚至有時候採不翻,翻譯的種種問題古人都曾思考過,所以參考古人的翻譯,從中可以得到很多啟示。
古人面對佛經譯梵為秦(華語)時,有意譯有音譯。其中稱為「五種不翻」即是指五種音譯。此外,因為兩地文法、習慣用語、人事物不同,並且涉及佛陀境界的不可思議,翻譯者必然要面對許多挑戰,才能達到「信、達、雅」的意境。

編:暫且不談翻譯的問題,就我所知,余先生右手寫詩,左手為文,能否聊聊在眾多的新詩作品中,哪位詩人禪意十足,有表現高妙意趣的?
余:現代詩人洛夫早期寫了很多現代詩,風格受西洋的影響,表現超現實主義,讓潛意識的聯想自由跳躍,這樣的風格最後自然回歸、連結上中國禪宗的風格思維──就是不經邏輯的跳躍。他在晚期(五十歲時),就走這條路,一首有名的「金龍禪寺」表現了「無理而妙」的意趣,詩風接近禪宗的詩偈,語鋒突奇,故意切斷線索,截斷眾流,從這裡可以知道禪宗的思維及特色,可以讓寫作的人師法。

編:千佛山菩提寺最近舉辦了一場「禪修營」,非常熱鬧!在課堂上教授師也講了不少禪宗的公案讓學員去參,那是一種思考的訓練。有關公案的「話頭」、「機鋒」、「轉語」,想請教一下旭師父,是不是發展到「轉語」時,就是一種「截斷眾流」的手法?
旭:每個階段應該都是突破,只不過到達「轉語」時,要轉為「價值」,與道相應,跟生死解脫有關,日積功深才能明心見性。(這時旭師父為大家講了一則禪宗“俱胝和尚”的公案,請大家參看老禪師的“休庵禪案”).......當俱胝和尚斬斷小沙彌的手指後,小沙彌負痛想逃走;老和尚忽然叫喚小沙彌,在其面前也豎一指,小沙彌正想伸出手指頭,忽然間竟也有所悟。這則公案是有法義的,疑、思、悟就在其中,因此要超越、突破才能體悟些什麼!參禪絕不只是在公案的語言、文字上打轉,金剛經不是說嗎?「若人言如來有所說法,即為謗佛,不能解佛所說義。」、經云:「若有言說皆無實義」。

余:是的!佛說不可說,不可說......又說「汝等比丘,知我說法,如筏喻者,法尚應捨,何況非法!」
編:但在現實生活中人們卻往往說得很多........
旭:禪門講求不立文字,如人飲水,冷暖自知,但在人事的溝通、問題的接觸時還是必須藉助語言、文字作為媒介。
范:是不是禪的教化要因材施教,視對象而定?如果來僧根機夠,悟性高,在「不可說」的情形下有時也能得悟,所以對一般普通根器的人還是要說,就像佛法傳到西藏,能不說嗎? 

旭:應該是「應眾生的根器而說法」,觀機逗教,施用“方便般若”,所以這當中有善巧。佛法講「通教」與「通宗」,前者熟悉佛法的教理,後者具備修行的實證心得,如果「通教不通宗,如數他人寶」,因為講的再多,自己沒有真正的體悟,最後還是釋迦牟尼佛的心得;相反的「通宗不通教,開口便亂道」,所謂「離經一句,如同魔說」,或者依文解義,變成三世佛冤。因此老禪師曾說開口即「錯」,不開口連「對」的機會都沒有!
總言一句,宏法度眾生無非是「宴坐水月道場,修證空花萬行,降伏鏡裡魔軍,大作夢中佛事」,都是修行,而遊戲三昧也是過程。修行圓滿後才知道「無佛可成、無行可修、無眾生可度,煩惱菩提、生死涅槃皆了不可得。」

編:聊到修行的過程,余老師的人生歷練豐富,在創作的過程中,有沒有類似學佛修行「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山不是山......」的心境?
余:寫詩因禪獲得靈感,但詩畢竟不是禪!詩還是需要使用語言文字的,不能用動作表現。當然詩也可以不落言詮,不直接講一件事,而用暗示、隱喻、婉轉迂迴的方式,但這種暗示是否用得準確、高妙,那就因人而異了,所以詩與禪還是不同。
比方洛夫的禪詩:「我的頭腦便上昇與太陽互撞」,文字間呈現的動態,跟蘊含天然禪意的日本俳句不同。日本一句很有名的俳句:「古老的池塘,青蛙噗通跳下水」,表現的是動中有靜,與洛夫詩作的現代感「動趣」不同。俳句小而巧,有一句很妙:「佛廟快到了,我斗笠上的蒼蠅先飛了進去。」表現出一種諧趣,連蒼蠅都知道到家了。

鍾:禪詩通常具有一點禪的味道,但不是禪!據我所知,佛法、禪的公案是一種表達,活生生的印證一個人修行的心得,不只是表面所見的「你打我,我打你」,其實背後有修養的境界與內涵。
旭:有的禪師會用比喻的方式來說自己的發現,比如有一位禪師開悟後說:「原來舅舅是外婆的兒子!」想想小時候只認識母親,有一天外婆來了、舅舅也來了,經過一段時間,慢慢的了解他們之間的關係──原來舅舅是外婆生的,媽媽也是外婆生的,將這些關係連結起來,一如世間的事物,初看時山是山,水是水,經過認識、連貫,搞個明白,事事相連無礙,不受迷惑而有所悟,就能達到心物融合、理事無礙的境地。

余:以我的看法,截斷邏輯思維,突破一般世俗想法,改變語文的秩序,是禪給文學最大的啟示,所以超現實主義裡有禪的影子,蘊含著清新的風格。在超現實主義裡有一句詩很有名──「打你的母親,趁她還年青」。普通的思維是「打你的兒子,趁他還年青」,但這種相反的說法讓你有一種震撼。還有一句超現實主義的詩──「我真想用馬鞭打你,只要我有一匹馬」,意指連馬都沒有,馬鞭從何而來?
可見這表面的字句不是認真的,所以不能看表相。洛夫從超現實主義過度到禪,是從西方轉為東方,佛教也是一種西方(玄奘到佛教的發源地“西域”取經),但我們說去歐洲跟去印度還是不一樣的。(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