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短篇/美人的經驗

    在大學的女生宿舍門口,最近早晨站崗的男生忽然多了起來。平常只是五個八個男生單槍匹馬各自等候自己的女友由宿舍出來去上課,然後一對一對地走向課室。近來的變化是多出十多個男生站在大門對面十公尺外,在一排夾竹桃樹之前,他們都盯著大門望。

  • 文:編輯部出處:文章轉載期數:300期2015年6月合刊

/鍾玲

在大學的女生宿舍門口,最近早晨站崗的男生忽然多了起來。平常只是五個八個男生單槍匹馬各自等候自己的女友由宿舍出來去上課,然後一對一對地走向課室。近來的變化是多出十多個男生站在大門對面十公尺外,在一排夾竹桃樹之前,他們都盯著大門望。更奇特的是,每一天有這麼一群人,但是其中一半常換新面孔。後來在傳說中他們被稱為「花王衛隊」。

林牡丹是大一新生,鴨蛋型的臉,纖麗的五官配上臉型作最佳組合,皮膚細嫩,白牡丹花瓣似的,白中泛出一絲嫣紅。她走出宿舍大門,對那十多個男生,不急不徐地輕掃一眼,神色從容地走過。男生們一個個睜大眼睛,對她無瑕的容貌身形,掃描式地鑑賞。她天天穿單色的連身洋裝,那個年代流行膝上的迷你裙長度。他們發現,她的洋裝都屬牡丹的花色:嫩白、淡紫、粉紅,有時甚至穿鮮黃、豔紅。他們都知道她是名門之後,台南林家最旺一支的千金。其實敢追她的人不多。大多數男生只要能跟她說幾句話,在她花容光彩照射之下片刻,就滿足了,有話題了。

一開始女生們對她充滿妒嫉和敵意,她把她們全比下去了。但是林牡丹的美不冶豔,也不誘惑人,她們漸漸也能由客觀的角度欣賞她的美和她不驕傲、不自大的個性。但是四年下來,她交到的同性朋友只有兩個,因為跟她接觸的時候,女同學總會意識到自己被她蓋過。其實林牡丹聰明而敏感,女生對她心底的妒意,男生對她膨脹的崇拜,她全知道,而且感到相當大的壓力。家庭教養令她能不露聲色,大方應對。在歷史系她年年都是班上前三名。最後在追求者中,她挑選了藝專音樂系畢業的,出身富裕家庭的陳文治,那時他已經在台北市交響樂團任第二小提琴手。林牡丹一畢業就在雙方家長的催促下結婚了。

二十年過去,陳文治已在交響樂團任指揮。林牡丹坐在演奏廳第十排中央,替丈夫接待貴賓,左邊坐的是高教司司長,右邊坐的是台南藝專的校長。她總是那麼從容得體,打扮雍容而不華貴。單色的套裝,用上好料子訂做的,夏天麻紗料,冬天山羊絨料。套裝的顏色依舊是牡丹的花色。耳上常戴丈夫送的那對一克拉半的鑽石耳環,她的氣質把外交界頂尖的夫人都比了下去。但是現在已經沒有年輕人加入花王衛隊了。記得十多年前拿到博士學位在系上開大一通史課,註冊名額六十人,上課卻擠進一百人,多出的男生是註冊進了花王衛隊。她眼角飄到後面一排,一對夫婦用鼻尖對她指指點點。男的說:「我當年就是花王衛隊的一員呢!」女的說:「還保養得不錯,很端莊。」林牡丹想,還要等二十年吧,那時不再會有人指指點點。

又過了二十年,林牡丹著黑色套裝,耳上沒有戴那對鑽石耳環。靈堂正中央的照片是她挑的,陳文治三十五歲初任指揮時的照片,端正的方臉意氣風發。她在家屬席上帶兩個兒子,三個孫輩答禮。她雖然六十多了,聽覺依然靈敏。弔客席中一位三十多歲的女人跟另一個女人說:「我爸說她當年是校花,完全看不出來,臉那麼長,嘴巴太大。」林牡丹還認出一個高她兩屆的校友,聽說他選上中研院院士。他正望著她,被她捕捉到眼中的惋惜和失望。她煩惱了,丈夫過世打擊已經夠大,還要在公開場合受這種傷害。歲月當然會改寫面容,額頭髮線退縮,人削瘦下來,臉自然拉長了。她決定下個月去美國跟兒子住,遠離華人圈。

林牡丹在美國生活不到一年就匆匆趕回台南,因為父親病危。父親喪禮的法事是由台南縣大悟寺辦的,她有緣拜見了住持殊老和尚。次年的舊曆年年初一,她到大悟寺當義工,穿著白色寬鬆的運動裝義工服。九十多歲的老和尚在大客廳見信徒,林牡丹跟著幾位出家、在家弟子為賓客奉茶,奉完茶她垂手立在老和尚的大椅子後面。老和尚指著她對七、八十個信眾說:「這是台大歷史系的林教授,她跟你們一樣在學佛法。」七、八十個來自各界、各階層的人抬頭望著她,眼中流露認同和歡喜。林牡丹第一次在人群的注視下感到如此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