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編輯部出處:衲衣下的故事期數:311期2016年6月
樹於我彷彿萬物之始,這日復一日的散步多像修行,你突然覺得跟兩旁的樹,跟這片土地是這麼的親,又跟菩提寺這麼緊密相連
木猶如此,人怎可不歡 /恕
1、菩提寺的樹
南宋蔣捷有一闋詞虞美人:「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雲低,斷雁叫西風。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這闋詞透過「聽雨」的意象,將少年、中年、到老年三種不同階段的人生心境加以串聯。在縹緲迷濛的「煙雨」裏,生命經歷了尋覓與追尋、失落與惆悵,而後若有所悟的心路歷程。這是「世情」的三階段,相當值得玩味!有沒有可能看樹也如此?經歷人生不同的時空,抱著不同的情境與體悟觀看。
從以前就很喜歡樹,喜歡那一片細細碎碎的濃綠,喜歡風來時一片片葉子在微風裏活躍的可愛,就像是樹與人熱鬧的對話。「我見青山多嫵媚,願青山見我亦如是!」但不知是人柔軟了樹,還是樹柔軟了人的心,每次仰視一棵樹就像打開一個觀景窗──城市的行道樹、鄉村廟宇的老榕樹、戲棚的苦苓木、池旁的木樨、小徑的山櫻、橋畔的綠柳,還有菩提寺涼亭旁的九芎。樹於我彷彿萬物之始,這日復一日的散步多像修行,你突然覺得跟兩旁的樹,跟這片土地是這麼的親,又跟菩提寺這麼緊密相連。
2、台東伯朗大道的樹
與樹的相識是微妙的!樹魅力十足,樹不只是樹,也是我們的朋友,它還是一座生態島嶼,許多人與物都依賴樹而生存。就在前些日子,我趨車經過這條小路,發現有一棵油桐樹立在草叢間,雪白的花開滿一樹,白得令人心驚與目眩,陽光又如此柔美,真叫人無缺無憾!我停車忘情的欣賞,彷彿天地間只有眼前的景致,如此真切的挲摩掩映。
可是有時不是人們不愛樹,而是夾雜太多的商業炒作、經濟掛帥的企圖,樹木所在的氛圍便不同了。有一段時間金城武樹轟動一時,鬧得人盡皆知,這棵位於台東池上鄉稻田旁的一棵樹,因金城武替航空公司拍攝形象廣告爆紅後,被暱稱為「金城武樹」。吸引許多外地民眾前往拍照留念,一窩蜂的追星,大多是趕時潮流行,好奇心使然。可是自得其樂之餘,你能想像樹有多難堪?如果細看一眼或照照相也罷!但是有的遊客很過份,就是要跨過圍欄重踏樹根,親密擁抱,讓樹根不能順暢呼吸,所以樹受傷了。
不是不能愛樹,而是希望大家能發揮同理心,不要帶著稍縱即逝的“搶鮮”,製造一時的吆喝和交錯不絕的喧囂。還有的民眾亂丟垃圾,擅自走到農田中,農田主人超生氣,氣到都想砍樹,這並非單一現象,日本北海道也曾發生「哲學之樹」的類似事件。
3、綠波橋的樟柳
至於樹與人的故事,像爐香的煙絲慢慢擴散,裊裊轉淡,縷縷飄轉。
七○年代,一位師兄從桃園來台南親近老禪師,在菩提寺住了兩個月,突然又想回紅塵。那個早晨她獨自拿著行李,正走向關廟街上去搭客運,當她走到“綠波橋”,心裡越發沉重,不想再走半步了!這時從樹梢彷彿傳來輕聲歎息,她抬頭仰望樟樹舞動綠葉,好像在搖著手說:「向前行!莫回頭!」
是想家還是有世俗的夢未圓?或者覺得自己無法一生「青燈伴古佛」?可是又到哪裡找這麼好的師父?這樣的善知識已不可多得了,那不是自己一向夢寐以求的嗎?為何「眾裡尋他千百度」,如今找到了還徘徊、猶疑、愚癡、想離捨?捫心自問、認真探討,自己在追求什麼?她回想二個月以來,與常住師父們一起灑掃出坡,接受老禪師的教誨,直覺與老禪師的緣遇不可思議,那重重法味無法以語言文字描摹,「不!來到寶山卻空手而回,我不甘心!不甘心!」
於是她又拎起行李回頭向菩提寺的方向走,這時綠波橋的另一邊,有一棵綠柳在風中彷彿點頭稱是。是的!這不就是緣?她打算回寺院好好接受磨練,以便皈投老禪師座下修行。當她對我說了這個故事,我還特別跑去看綠波橋,後來產業道路拓寬了,橋也拆掉了,但不知為什麼偶而經過那裡,我還會想起她當時出離了“猶疑”與“執著”,是那麼決然的一個轉身,剝去業習的層層錯謬與迷離,像微風在樹梢輕噓,無心喚出一個行者的堅持、簡樸與誠懇。
欸,綠波橋不一定有波,但可以肯定樹木有情,可以讓我們想得更多,記憶得更遠,省察得更深。
4、爽朗、碩壯的欖仁樹
接著要說的是我自己的故事。在民國78年,也就是我親近菩提寺之初。當時尋尋覓覓想找一個道場學佛,幾經波折從台北來到菩提寺,由於一路塞車以致晚上七點才到達山下。當時一個人走在石頭小路,雖然兩旁都是墳塚,倒也不怎麼怕,可是風中竹枝相擊,突然「噗斥」一聲,越發覺得恐怖,路燈怎麼這麼暗淡?抬頭只見一彎月芽兒高掛,不禁打起哆嗦,身子抖顫。隔日見了老禪師,飯也吃了,覺得這裡真是一座寶所,環境清幽,便打算小住幾天。
只知來時墳塜與黑暗的可怕,其實白日散步在清風中,樹又再度進入我的視野。一位師父告訴我:再過一些時日,黃金鈴木大概就要開花了,接著是阿勃樂,那開滿金黃花串,像耳環流蘇的樹兒,真是看不完的風景!而菩提寺前的“大潭埤”,在清朝時曾被列入台灣八景之一,其春耕時秀麗風光,更被美稱為“香洋春褥”,這山光水色襯著菩提寺更覺明媚動人。
閒時行到山邊、丘陵、水畔,多想從各個角度凝視菩提寺,好好的把它烙印在腦海。一會兒坐在短矮的樹根看老禪師的書《尋道的人》,一會兒看陽光細細篩落,心裡竟然充滿迷惑。這本書寫著──當時的菩提寺周遭裝點著許多墳墓,老禪師在禪定中,不止一次的分別探訪冥界眾生,化解他們心中的掛罣與執念,讓他們有一個好的趣向。書裡“墳內主人”的心所,讓人覺得紅塵悲涼,娑婆眾生太苦了!不是捲在波瀾遭受沒頂之險,便是慘受截肢般,扭曲身心不得伸展。所幸「千佛山有老僧」,眾生有幸值遇老禪師,能以學佛之心衝過黎明前的黑暗。
仰觀雲絮在樹的上空流動,“快、輕、準”,多自在灑脫!彷彿告訴我:「你要找的師父來了!快!」你的師父名為“白雲”,你若執於一方就看不到雲了。他老多慈悲,欲遮蔽毒熱的炙陽便遮蔽,欲化為清涼的雨水便滋潤。修行也應如此,不黏不滯、不急不緩、不垢不淨,瞧!就像那棵欖仁樹,爽朗、碩壯.......
5、樹親、土親、人親
再說一個故事就可以發現“改頭換面”有多麼不容易!而我總有太多的顛倒夢想。記得圓頂不久,我想回台北遷戶口,順便辦一點事。本想安步當車走到四里外的關廟搭客運,再轉搭火車,沒想到在山門碰到阿美菩薩,她剛送鳳梨來寺,她說可以用摩托車載我到車站,可是才差十步的距離車子已開走了,下一班車要等一小時。她建議我到歸仁可以趕搭這班原車,因為車子會繞巷弄一下,於是我們再追;但是追到歸仁,客運又一溜烟開走了,唉!只差那個5、6 秒。
只好坐下來等下班車,阿美菩薩陪著我,就在此時我看到了一幅有趣的畫面:客運輪班的司機
然後回到淡水辦完正事,俗心未了,想去老街、河邊、山上走走。因為剛出家,一時頂著光頭還不習慣,何況“近鄉情怯”,自己初學佛也沒什麼可跟人分享的,所以最好別遇到熟識的,於是這樣的我走在街上。沒想到還是被長興街那間麵店的老板娘認出來了,她拉著我的手:「哎喲!好久不見,沒想到妳出家了!怎麼都不來我這走走?出家了也不告訴我!」意興盎然又剎那熱淚盈眶,她口中一直讚歎三寶。本想合十後就閃,但是“眼前景”,還是得釋出一些禮貌、一些關懷,臨走就把僧袋裡老和尚的著作《雲水悠悠》送給她。
果真心胸一打開,關懷與祝福便暢然無阻!因為總不能像一棵尚未成長即已枯槁的樹,三春無暖氣的。所以阿美!妳報我以“瓊琚”(美玉),我報那麵店老板娘以“桃李”。(《詩經衛風》:「投以木瓜,報之以瓊琚。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6、刀豆樹“枝連枝”
時序已邁入四月天,下午還不到五點,走向山上運動的路客已稀稀疏疏。我剛看完病從關廟車站走回寺,有點熱,有點喘,想努力吸著氣,卻嗆咳了起來。顯然腳力不比從前了,既然累就暫時在大花紫薇樹下歇一會兒,我邊納涼邊打妄想:「如果這時有便車可搭多好!」才剛喘口氣就看到瓊琚居士騎著摩托車過來,她好心要載我,前面還載著狗兒妞妞。但那天我們都帶“衰”,騎到旺萊公園旁,摩托車的輪胎竟被鐵釘刺破了,我們只好把車子停下來。她趕忙撥手機請最近的摩托車店老板來修理,我則想趕回寺做晚課,就對瓊琚說:「我先走了!不好意思!」
由於她臉上掛著遮陽的花布,我一時也看不到她的落寞,走了幾步再回頭,站在樹下的她已拉下布巾,顯得有點孤單。唉,她是為了載我車子才被刺破的,時近黃昏,在這有點偏僻的村野小路,我怎可自私丟下她一個人?於是我又慢慢旋回她的身旁,這時妞妞對著我「汪汪」叫,尾巴直搖,十分抓眼。瓊琚喜出望外的從車籃拿出剛買的豆花請我吃,她自己也吃,一邊說:「老板馬上就會來的!別急!別急!」
我們邊吃邊聊,妞妞在一旁興奮的跳著,不久修車老板來了,我的豆花也剛好吃完。突然看著那棵刀豆樹枝椏接枝椏,彼此相倚相助,就像瓊琚幫我,而我疼她的妞妞,頗能逗妞妞開心!還有老板幫我們修車,原來他是瓊琚的好厝邊,湊在一起熱鬧極了!這時旺萊公園之側一點也不冷清!三個人外加妞妞,還有黃昏的歸鴉。
7、以檀香木作護摩火供
“古梵密”是佛陀時代所傳的密法,功德殊勝,與藏密不同。老禪師修養高,法具足,在他有生之年曾經開啟多次“創世紀的法會”,我常憶及師父行護摩大法時,站在法壇莊嚴的身影。他以金剛無上師的身份,給大眾加持,於是護摩壇內,與會者就像不斷推進的浪潮,這就是我們的金剛無上師,締造了一座法的林蔭,廣化眾生,人間何處不清涼?他不愧是當代佛法的一個重要風景。如今雖已圓寂了,但是一切並未逝去,菩薩的法身遍在,猶如「古木蔭中繫短篷,杖藜扶我過橋東。」依這密法的“古木蔭中”,我們便可聽到“橋東”的密意法音。
一切彷彿重現-----安樂鼓音震攝人心,金剛無上師挺立在護摩口灑七豆,以多種香木作密法火供,頓時火焰熊熊,且以煙火供養尊貴的佛菩薩與護法天神;這利樂人天,佛陀時代真傳的古梵密法,相信法筵高啟之時即已密傳。我常低喃:「師父!您說過的,有一種願....你要生生世世來娑婆世界作比丘度眾,到時候我們可要認得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