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短篇】鍾玲/襌機

【極短篇】鍾玲/襌機

聯合報 鍾玲

一部車牌香港、內地通用的轎車在廣東省北部山區行駛,鍾鳴和洪莉兩個女子坐在後座,司機旁坐著她們兩位的方外之交願明法師。她們兩個心中想著同一件事:太幸運了,因為願明法師的幫忙,她們有緣拜見佛緣老和尚,一位像玄奘法師一般曾為法而不顧性命,承受萬難的大智慧者。接著她們各自沉入思潮之中。鍾鳴想,大悟襌寺是佛緣老和尚一手修建的,這是有一千年歷史的雲門宗祖庭,虛雲老和尚在1951年把雲門法宗傳給他,那麼佛緣老和尚會展現怎麼樣的雲門宗風呢?

洪莉臉上出現一片暗雲,想到昨天晚上她問父親,兩個弟弟都得到父親的資助來推展他們的公司,她那一份什麼時候給?父親卻肯定地望著她說:「女兒是沒有的。」她一時氣得說不出話來。住在家裡照料父親的是她,但錢卻只分給弟弟,天理何在?她要把自己的小公司做大,不管用什麼手段,讓他知道他們姊弟誰最行!

在晚上八點他們到達大悟寺外三百公尺的雲西庵。願明法師送到門口,約了第二天早上八點在大悟寺門口見,法師就進寺了。願明法師這幾年全力護持佛緣的大願,興建佛學院,法師往返香港、加拿大、大悟襌寺為蓋佛學院募了不少款。他擔任大悟寺的首座,就在方丈寮裡,陪老和尚住。

第二天早上她們兩個隨願明法師進入方丈寮。小小的大門裡有個方形的庭院,放著盆景。對著門是兩層樓的寮房,簡陋的木構建築,門的右邊是客堂。法師帶她們進入無人的客堂,叫她們等一等。堂內案上供著虛雲老和尚的照片,上面的匾寫著「五葉流芳」,鍾鳴想,這是虛雲老和尚的偉業呢!

一位個子瘦小的老人家,顫巍巍地走進來,拄柺杖,削尖的下巴,嘴角傲然地抿著,但眼睛清亮,偶爾射出凌厲的光芒。他看也不看她們,在太師椅坐下。洪莉趨前恭敬地把名片遞給老和尚,並輕輕地把紅包放茶几上。老和尚看看名片,開口問:「你想做什麼?」給這麼突然一問,洪莉想也沒想衝口而出:「我想賺錢。」

老和尚板著臉大聲叱說:「去偷!去搶!去殺!」說完別過頭去。洪莉的臉唰一下全白了。

在叱聲中鍾鳴沒緩過來,她雙手把紅包恭敬地奉上,那是因為在台灣過舊曆年她習慣供養師父們。老和尚板著臉,接過紅包就往地上摔,摔得老遠。鍾鳴愣住了,想自己一定做錯了,對大師應該是求法,她恭敬地雙手奉上名片,上面印了她在香港一間大學任文學院長的頭銜。老和尚輕描淡寫地說:「敲鐘叮叮噹噹,教育學生,可以。」

這一刻,院門有一個年輕的比丘探頭。老和尚問:「什麼事?」

他怯怯地跨入院門,低頭說:「有事請示老和尚。」

老和尚拄著柺杖出到院子。洪莉跟鍾鳴對視,兩人用力眨眨眼。洪莉輕聲說:「好厲害,他什麼都知道。」

鍾鳴想,老和尚果然是雲門正宗,宗風險峻,簡潔高古。

那個年輕的比丘好像是說,去湖南那座寺院辦事以後,想告假回鄉下老家幾天。好像是說村裡有位長輩病了,給帶藥去。老和尚大聲叱說:「滾!」

比丘跪下三拜,離去時臉上還帶著高興。鍾鳴和洪莉恍然,這就是教徒弟的棒喝。她們方才不也是受教過嗎?

老和尚緩緩地走回客堂,看得出每走一步,他 都在忍住痛。她們讀過他的自述傳略。在1953年開始他擔任大悟寺方丈,當時對外頭銜是生產隊隊長。1958年被劃為右派,腳受了內傷還要挑沙、擔磚、運石。一年後勞動時由梯子上摔下來,右腳踝內骨折裂,因為成分不好,得不到適當的治療。現在走路依然看得出很痛。老和尚跨進客堂,站定專心地注視方瓷磚地面。淺黃的瓷磚上有一隻蟋蟀。他把柺杖放牆邊,手扶著牆,走到蟋蟀旁,用他雙腳站成一個九十度的直角,把牠包在直角範圍內,然後雙腿向門方向慢慢移動。牠跟著這兩面移動的牆爬行。沒多久牠就由足來足往的險境,回到泥地的家園。那傷痕累累的牆表現的是慈悲的身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