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短篇】鍾玲/出事之後

    馮月犯了登山的大忌,走路之際同時做幾件事情:她口中喝水,腳下行密林中蜿蜒的沙土徑,心中想著煩惱事。

  • 文:編輯部出處:文章轉載期數:323期2017年7月

【極短篇】鍾玲/出事之後

香港島其實是大海海面上突起的一座大山峰,又散成無數個小山峰。馮月站在一個高高的小山峰上俯瞰,夕陽把幾十個山頭染上淡金,這應該就是金碧色,她的心情平靜下來。忽然察覺該往回走了,一小時後天就黑了。一走上山徑,心中又紛亂起來,修為什麼總要催婚?她說過多少次等她通過了博士口試再討論婚事的。中午吃飯才吵過,他老是要知道她的行蹤。兩個人的個性差別太大。她不愛受羈絆,凡事即興;他重視細節,規畫周詳,早把她排進自己的二十年計畫。馮月開始懷疑他們是否合適,雖然不吵的時候,相處真的很快樂。走著走著她覺得口渴,她不像一般登山客背背包,而是側背一個帆布書包。她站定,取下書包,拿出水瓶,接著一面繼續趕路,一面喝水。
馮月犯了登山的大忌,走路之際同時做幾件事情:她口中喝水,腳下行密林中蜿蜒的沙土徑,心中想著煩惱事。跑鞋在小沙石上一滑,她滾下山徑旁的山坡,非常陡的險坡。感覺上滾了近一分鐘,其實滾了六秒鐘。她的身體四肢擦過樹幹、大石頭,最後被一棵大樹樹幹擋住。她聽自己大聲叫喊,左腳非常痛。定下神來四望,險坡上全是五公尺以上傾斜的樹。往上望不見適來的山徑,往下望大斜坡伸延不見底。
除了左踝劇痛,肩部、右邊肋骨部位都痛,右掌擦傷流血。她手扶樹幹試著站起來,左腳痛得裂心裂肺!是踝骨碎了嗎?只好抱著樹幹坐下來。她想要打手機向修求救,但書包沒有掛在身側,是剛才因為方便放回水瓶,她把書包吊在左肩上。用目光搜索,斜坡上下都看不見書包,不知滾到何處去了?還好修一定會去警察局請他們定位找她。忽然她臉色發白了,因為跟修生氣,下午她把手機關了。
馮月被恐懼籠罩,她大叫救命,才叫兩聲,忽然住口。她走的不是太平山山頂通往薄扶林水塘的山徑,而是這條熱門山徑上岔出去的一條小路,平常少人走,日暮時分根本不可能有人。林中更暗了,她看見斜坡上方有條長東西在蠕動,是蛇?身上有黑色的環紋啊!是銀環蛇,毒蛇!她全身發抖,閉上眼。再張開眼,那條蛇在兩公尺的上方移動,細看黑色環紋散亂,蛇身灰色,背上淺褐,幸好,是無毒的滑鼠蛇,一點五公尺長,由她身邊滑行而下。
在這荒山上,不會有人來救她,幾天,甚至幾十天都不會有人知道這大斜坡下有一個受傷的人。她會在孤絕中虛弱下去,神智慢慢消失。著急的會有修、遠在台灣的爸爸、媽媽。她不想在荒山上變成一具骷髏,只有靠自己了。在幽暗的光線中看見上方的斜坡有很多樹幹,還有突出的大石頭,可以借力,就雙手抓住一塊上方的大石頭,三肢並用往上移,每移動一點,左腳就劇痛。這樣子拖著身子移上山坡,跟時間競賽,爭取最後的天光。這旅程的艱辛,甚於她生平任何一場考試。
天全黑下來了,還是看不到上方的山徑,連斜坡上方的樹幹也看不見了。她筋疲力竭地把身子橫在一根大樹幹上,只好在這裡撐著過夜。蚊子開始吸她的血,幸虧夾克口袋中有防蟲膏。
她領悟到每個人面對死亡的一刻都是孤獨的。她錯過和修過一輩子,兩個人在磨合中過平凡而幸福的家庭生活,錯過了!吃完午餐最後的對話是:「妳下午去哪裡登山?」「又管我幹什麼?我要做我喜歡做的事!」如果她願意被他的愛管束,就會告訴他這個山頭是目的地,命運就會不一樣。
馮月在夢和醒之間依稀聽見有人喊馮月!馮月!是修的聲音,她張開眼,什麼都看不見。她像一條抹布掛在鉤子上,身子掛在一根大樹幹上,她一手抓住樹幹側耳聽,遠遠傳來「馮月!」真的是修的聲音。她拚了命大叫:「修!我在這裡,大斜坡下!」
另一個聲音是用擴音器在喊:「你不要動,我們叫你,你再答。」
一呼一應地過了約五分鐘,她看見有五條手電筒的光束掃射到這個斜坡。他們找到了馮月,離山徑只有四公尺。時間是凌晨一點。
那天晚上,馮月由手術室中推出來,住進病房。她腳踝斷裂,開刀打了鋼釘,上了石膏。肋骨斷了一根,還有其他多處皮肉傷。李修身坐在她床邊問:「麻醉藥效快消了,腳很痛嗎?」
馮月抓住修身的手:「修,我想通了,出院就跟你去法院註冊結婚。以後慢慢再辦香港、台北的喜酒。」
他的眼睛亮了,俯身在她額上一吻,問:「太好了,你怎麼想通的?」
「我想面對死亡教了我一些東西,許多事情不再重要了。以前不喜歡你管我,現在,管我、不管我都是好的。以前博士口試很重要,現在跟你好好生活更重要。對了,你怎麼知道我會去那個山頭呢?」
「兩個月前我們去那個山頭,你說那是全港最美的群山日落,你要自己一個人來跟群山獨處。」
「連我說一句話都記得,你真好。你已經四十個小時沒睡覺了,快在這沙發上睡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