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短篇】鍾玲／人生狗生
2018/09/20 06:30:41 聯合報

淑玉養了一隻大麥町，俗稱斑點狗。以前養過兩隻都是混種的，她想這次要養純種狗，因為純種狗的個性和特長比較容易掌控。這隻兩個月大的大麥町買回來還附送一張香港純種狗協會頒發的血統證明書。從此她上網勤查大麥町的知識，好因材施教。她替這小狗起名字叫麗麗，因為牠真的很美麗。兩個月大的時候全身白得像雪，小方臉上一雙黑亮的、靈動的大眼珠。翻開牠白色的短毛，粉紅色的皮膚上有淡灰色的小點。到三個月大的時候，白毛中生出小斑點，黑色的。麗麗的黑色斑點不密集，也沒有大片的黑，白底上稀疏的黑圓斑，清爽而亮麗。

淑玉每天都帶著小狗到大學宿舍外沙灣徑的人行道上散步。三個月大的麗麗跟在她腳旁邊走，很努力地跨步而行。淑玉放慢腳步，好讓牠跟得上。有一天帶著牠走在人行道上，走回宿舍。忽然淑玉發現腳邊的小狗不見了，回頭看見一個女子朝反方向走，她的腳邊跟著麗麗！淑玉驚呆了，牠怎麼跟別人走了？再看那女子穿著跟她一樣，白色T恤，米黃色卡其布長褲，白色運動鞋。原來麗麗是認衣著的！淑玉覺得太好笑了，就站定看牠跟一個陌生人會跟多久？牠跟了二十公尺，一人一狗忽然站定，那女子低頭望狗，麗麗抬頭注視她，淑玉這才大叫：「麗麗！」麗麗回身向淑玉狂奔，跳入蹲下的主人懷中。

我的歡樂時光就是到家外面去散步。世界好廣闊，氣味好豐富！有各種樹葉不同的香氣、行人行狗道上的水泥味、馬路的柏油味、汽車駛過的油煙味、主人兩隻大柱腿褲筒的棉布味。這天我們本來是往回家的路走，可是主人忽然往反方向走，而且步伐加快，我拚命跑。忽然主人的大柱褲筒停下來，我望向主人，她怎麼變胖了！因為停下來，她的氣味濃郁了，奇怪，味道不對！這不是她！我聽見主人的聲音由後面傳來！親愛的主人，原來你在那裡！以後我再也不靠衣服的味道來認你了。

淑玉查到網上說，十九世紀英國的貴族莊園大多飼養大麥町，牠們在貴族坐馬車出遊時，跑在馬車旁，做馬車的護衛，這種狗喜歡規律性的跑步活動。所以到麗麗三個半月大的時候，淑玉安排一人一狗的賽跑活動。大學宿舍一共有五棟，蓋在一個巨大的長型平台上，所以一人一狗在平台上賽跑五十公尺。淑玉不屬於運動型，但是要跑贏三個半月大的小狗綽綽有餘，所以跑到一半她會停下來站著等牠，到牠跑齊頭了，她再跟牠一同繼續賽程。

到麗麗四個半月大的時候，牠已經跑得比淑玉快了，現在是跑一百公尺。麗麗超前她一段路以後，居然站定回頭看她，等她追上牠再跑，淑玉心想，真會有樣學樣！再過半個月，麗麗超前更多，牠居然坐下來等她。淑玉想，這麼好整以暇，太不給我面子了。

我真的很喜歡跟主人賽跑，尤其是她那麼愛我，那麼體貼，常站住等落後的我追上來，就像當年我嬰兒時期的散步，她會放慢腳步。四個半月大時的賽跑就贏主人了。我也學她，距離拉遠了就站住等她。過了十幾天，看她落後太多，我只好坐下來等她，因為我的心激蕩著要繼續跑，坐下來才能為主人穩住我躁動的心。

麗麗五個半月大的時候，有一天傍晚，淑玉帶牠下樓到平台賽跑，一對英國夫婦在大門外叫住她，那位棕髮長臉的太太說：「你是住這棟的七樓吧！我們住六樓。你的狗常常吵到我們，牠會在樓上跑來跑去！」

淑玉瞪大眼睛說：「不會吧，牠在家裡不跑步的。」

那位太太說：「就是在客廳的位置，繞著圈子快跑，跑很多圈，像打雷一樣。」

淑玉想，鄰居沒有理由誣告一隻狗，所以她正經地向他們道歉。回到家淑玉思索，麗麗真的沒有在家裡跑步過，難道是她不在家的時候偷偷跑？第二天早上去大學前，她用白色粉筆來擦麗麗的四個腳掌。等下午回來，客廳那套沙發茶几的外圈，木地板上有很多白粉腳印。原來麗麗是在主人面前裝乖。網上曾說：「大麥町會聰明到可以意識到是什麼情況下主人可以不必或不能給牠施加命令。」麗麗的確聰明。但也不能怪牠，身為馬車狗的護衛，一百公尺賽跑是無法滿足牠的。

由那對男女跟主人說話的態度，我嗅得出他們不滿主人，他們用眼角看我，散發敵意，但是不知道他們在告我什麼狀。當主人在我腳底擦粉，我知道在家跑步出問題了。三個月大時，在家跑步被主人喝止過。我絕對不會當面做令主人不高興的事。但是我的心臟狂跳要跑步，每天我禁不住自己狂奔的衝動。

次日淑玉帶麗麗到宿舍附近山坡的樹林中，放牠跑上半小時，麗麗歡樂地繞著她跑圈圈，越跑圈子越大。狗固然有時猜不透人類的思維和行為動機，但是我們人類又何嘗知道狗的思慮遠比我們想像的情深義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