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短篇】鍾玲／璀璨的三祖舍利子

轉載自聯合報

唐朝天寶五年十一月十日，西元746年，在舒州山谷寺的牆外，二十多座浮屠群的邊緣上，有一座土墳，墳前站了兩百多人，帶頭的是任舒州別駕的李常，別駕是地方上的高官，刺史的左右手。墳前的石碑上刻了三行字：「大業二年中秋日豎。釋僧璨上人墓。嗣道信、惠可。」這碑是一百四十年前立的。僧璨的立化，站著圓寂，流傳下來。

李常手裡拿著三炷香，站在他身後的三個人也拿著炷香，即舒州長吏鄭遠、懷甯縣縣令，和山谷寺住持，他們後面站了一大群僧俗。李常祝禱說：「禪宗三祖僧璨大師，弟子李常將為您發棺，行荼毗之儀，以表彰大師的光明舍利，弘揚佛法。」

上香之後李常帶眾人朝墳墓跪拜。李常心中毫無疑念：一定會燒出舍利子。

李常四十歲，白皙而儒雅，他望著那群僧人用鏟挖掘三祖的墳，心中油然感到命運之不可思議。今年年初，就是今日荼毗大典前十個月，他連三祖墓在哪裡都不知道，那時他在河南府擔任少尹。嶺南禪宗的神會和尚，六祖惠能弟子，剛好被朝廷派任洛陽菏澤寺的住持，神會是第一位打入中原佛教圈的南宗法師，中原盤踞著勢力龐大的北宗。河南府衙門坐落洛陽城東，李常不時騎馬到城東門外的菏澤寺探訪神會，請教佛法。一天在菏澤寺客堂，兩人盤坐蒲團上喝熱茶，窗外下著細雪。六十三歲的神會和尚雙眼精光閃閃。李常說：「去年我才到黃梅縣雙峰山的四祖寺，拜塔內道信大師的真身。四祖法相寧靜，令我欽佩。可是，神會和尚，我更想去上三祖的墳。」

神會問：「為什麼厚此薄彼？」

李常說：「是〈信心銘〉帶我入禪門，現在還是讀〈信心銘〉來修行。三祖僧璨修為好高。聽說他葬在嶺南羅浮山，您是他的徒孫，應該知道他葬在羅浮山哪一座佛寺？」

神會微笑望他說：「不在羅浮山，在舒州天柱山的山谷寺，我十七歲行腳時，給三祖上墳過。有一個預言說，三祖的真身會燒出許多舍粒子，以彰顯佛教流行天下。荼毗大典將在這一兩年，而且大典應該跟你有關係。」

這話令李常驚呆了，問說：「怎麼會跟我有關係？」

神會只說：「你將為佛門立下大功。」

神會真靈驗，果然半年後李常貶職到舒州，山谷寺就在他轄下。真是因禍得福，他有幸為最欽佩的僧璨大師盡一點心力。三祖和他是什麼因緣呢？是不是自己以前累世都是他弟子？李常體會到此生的使命就是為三祖荼毗。天寶初年，禪宗北方一脈在中原如日中天，圓寂才幾年的普寂大師曾受朝廷尊為國師，萬民膜拜。普寂就是神秀的弟子，追溯起來，僧璨是普寂四代前的祖師，事關國師的祖師，怎可怠慢？李常輕易獲得舒州刺史的批示，進行三祖的荼毗。

沒多久挖到棺蓋了，木材是上好的嶺南香楠木。棺材平放著，埋得不深，整個棺完整無缺。揭蓋的時刻，所有人在墓坑邊圍三層往下望。棺內飄出淡淡的檀香。棺中三祖露在僧衣、僧鞋外的只有頭部和合十的雙掌，膚色如生，面目慈祥。所有人不由自主地跪拜。住持跟李常耳語說，不必送去寺後面的荼毗爐，因為楠木堅實，又在地下受潮百年，不會燒掉。李常點點頭，住持令僧人們用乾柴把棺內的真身墊高，把乾樹枝堆滿棺內，點火燃燒。周圍一百個僧人全合掌齊誦《心經》。在初冬寒涼的空氣中，棺內棺上烈火炎炎，大家覺得暖烘烘的，疏林枝枒之上的藍天，上午居然出現晚霞般橙色雲彩。

棺內堆滿的樹枝燒完，火熄滅了。等熱度稍微消散，李常和住持走下墓坑，棺材裡堆了一半高度的灰燼，棺的內壁焦黑，燒出不少裂痕。住持用拐杖把真身上的灰燼輕輕撥開，墓坑周圍傳來一片驚呼聲。灰燼下寶光四射。《寶林傳》卷八記錄唐朝宰相房琯寫的三祖僧璨碑說：「灰燼之內，其光耿然，脛骨牙齒，全為舍利，堅潤玉色，鏗鐺金振。細圓成珠，五彩相射者，不可勝數。」三祖的一顆顆牙齒，還有兩條長長的脛骨，都變得像和闐白玉般的堅密、光潤，而且相碰時發出金屬之聲。其他骨骼化為一粒粒紅、黃、藍、白、透明的圓珠，光彩耀眼。共有三百多顆舍利子。

李常把三百多顆舍利子分成三份。第一份留在山谷寺。李常想，三祖在六位祖師之中踐行殊異，大隱無聲，立化圓寂，展現他的舍利子也要不同凡響。李常自己繪製了幅三祖畫像，請一位巧匠把這一百多顆舍利子和脛骨、牙齒黏合，製成三祖的塑像，李常又私人出資在山谷寺後的山峰上蓋一座五層寶塔，這座八角塔高二十米。在塔底層南竇的龕中安放這尊三祖舍利子塑成的像，好讓寺眾和居士、遊人來頂禮。二十年後唐代宗賜名此塔為覺寂塔，後人稱山谷寺為三祖寺。

第二份舍利子，李常派人送去洛陽荷澤寺，贈與神會和尚，神會在菏澤寺築塔供養之。第三份，李常供養在自己家中，他對三祖的舍利子專注到癡迷了，一心認定〈信心銘〉中說的「十方目前，極小同大」，就是指家裡神龕水晶盒中供的三祖舍利子。一千兩百七十多年以後的今天，三份舍利子下落如何？菏澤寺在唐朝滅亡後不復存在，舍利子不知所終。歷史上找不到其他有關李常的記載，天寶初年以後，他家中的舍利子也下落不明。三祖寺的覺寂塔歷代翻修多次，變成七層寶塔，至今依舊屹立。塔中僧璨的舍利子塑像倒是一千兩百年無恙，但在1960年代的文化大革命中，塑像被紅衛兵毀了，現在放那裡的三祖像是仿製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