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研院專題演講 我的學佛因果(下)

    黃俊英說,她是就是作家,然後老和尚回過頭問我:「妳是不是那個二十多年前在《中央日報》副刊上,發表寒山文章的那個人?」

  • 文:鍾玲出處:佛研院園地期數:393期2023年11月

佛研院專題演講 我的學佛因果(下)
主講與修訂/鍾玲教授
整理/佛研院

 

《我的青芽歲月》講,我那時候讀左營海軍子弟小學。你們讀小學的時候,午飯由政府供餐,是不是?你有沒有從家裡帶便當?我們那時候都帶便當,你們有沒有蒸飯?你們有,我小學那時候還沒有。1951到1956念小學吃飯時,同學把桌子併起來,圍成一圈吃,你們也這樣是不是?我有兩個同學,士官或者是士兵的小孩,飯盒裡只有飯和蘿蔔乾或碗豆。我會把我的紅燒雞肉、或豬肉炒菜,分一些給同學。回家跟媽媽講,媽媽說,小孩子在發育怎麼可以這樣。所以我媽會煮很多,有肉有菜,把我的便當塞得滿滿。我每天給另外兩位同學分菜,這樣持續到我去臺北念小學五年級,所以我媽做這種事做了四年。有這樣的媽媽,你要不大方、不仁慈,也很難!所以仁慈的因,是從我媽媽那裡學到的,媽媽的身教。

 

《紅樓夢》也啟發了我的慈悲心。高中時我著迷《紅樓夢》,書中呈現各階層的人,都有他的尊嚴與個性;清朝的社會有階級之分,傭人會被瞧不起的,馬伕會被瞧不起,因為他們屬低下階層。《紅樓夢》的作者曹雪芹就主張人人平等,他把他們都寫得有自己的個性跟尊嚴。像是丫環晴雯就很有個性,當然寶玉沒辦法保護她,她還是冤死了。還有尤三姐,是平凡人家的女孩子,而她性情剛烈,她姐姐尤二姐被賈璉娶做妾,賈璉是賈寶玉的堂哥,把女人當作是性玩物的那種人。尤三姐是對這些公子哥兒們就很兇,因為她是個內心乾淨的人。尤三姐看重一個人,就是有義氣、武藝、文采的柳湘蓮,他是這些公子哥兒的朋友。尤三姐托她的姐夫賈璉去說親,柳湘蓮答應了,給鴛鴦劍雙劍當信物,但是後來柳湘蓮變了卦,因為他聽說賈璉整個這個家族都很腐敗,就認為尤三姐應該也腐敗,要退婚。就在退婚那一天,尤三姐就用鴛鴦劍刎脖子自殺。她很剛烈,用死來證明自己是乾淨的。柳湘蓮悔恨之餘不知所終,有人說他出家了。

 

曹雪芹描寫一個平常人家的女子尤三姐,費很大的力氣來寫,寫得比貴族女公子還要乾淨、剛烈。他表現一種視野,能夠俯瞰人生的視野,「俯瞰」就是由上面看下面的眾生形象,他可以做到平等的對待,這就是大慈悲心。我從《紅樓夢》學到東西,慈悲的種子也是《紅樓夢》種下的,讀《紅樓夢》就是我的外緣。

 

《紅樓夢》也觸發我追求智慧。我高中看一遍,大學看一遍,在社會工作又看過一兩遍,每次都有更深的體會。一般人說賈寶玉出家是因為林黛玉死了,他覺得人生無望就出家了,其實不是。他是大徹大悟才出家的,而且出家時充滿智慧。他的智慧跟圓覺有關係,賈寶玉得到面面俱到的覺悟,出家前他做了什麼?他為賈家著想,他覺得做人要感恩,他感恩出生在這世家,所以第一,娶了他並不愛的薛寶釵,然後生下兒子,這是對家族的交代。他不是因為貪念家族地位而結婚生子,他是為了報恩,這樣就對得起賈家了。

 

第二,賈家是世家,代代都出舉人、進士,寶玉不是為自己考科舉,而是為賈家,寶玉那一輩年輕人還沒有出過中科舉的。寶玉中舉人第七名,在金陵來說,很了不起,可以派官了。他生了子、中了舉,就對得起賈氏家族,事情圓滿以後,他才出家,所以說寶玉出家表現了智慧,《紅樓夢》替我埋下智慧的種子。

 

為什麼我追求智慧呢?1989年我四十四歲,在中山大學升等為正教授,在學術界升等到正教授以前,壓力都很大。每年你的學術論文質和量夠不夠?就是你每一年有沒有發表足夠的一級期刊論文。如你沒有做到,就會緊張,因為下次評鑑可能丟工作。升了正教授就可以鬆一口氣,比較可以做自己喜歡的事。

 

女人在社會上做到大學教授也不錯了,當時我不想再求什麼主任、院長的位子。錢財夠用就好,否則就變成錢財的奴隸。你看現在的富人排行榜,那些人覺得自己春風得意,但到他死的一刻,他都是錢的奴隸!他要爭臺灣十大富人排名,死的一刻,什麼都帶不走。錢帶得走嗎?地位、錢財都帶不走。我想我的理想是寫作,可是寫作要有內涵,要提升作品的境界,如何提升?如何有內涵?答案是智慧,因為智慧會成為你的一部分。按照佛家說法,你死的時候,智慧是在你的如來藏裡,一起帶走,下一輩子你會容易開啟智慧。我四十歲時知道智慧比什麼都重要,比錢財地位重要。

 

怎麼我會嚮往佛寺呢?因為我五歲零八個月時,到達高雄內惟,住在自強眷村,村子沿著壽山山腳建造,眷村南端有個寺院,叫龍泉寺。1951年距今七十多年前,那時龍泉寺沒有現在的山門和大樓,只幾間平房,大殿也是小小的,旁邊就是寮房,後面還有寮房,寮房後是山坡,種一層一層果樹。有時候我跟幾個同學一起去玩,我們只見到一些比丘尼,在掃院子、在洗衣服,可是就是很喜歡這個地方,那時種下種子,1998年我到菩提寺來就覺得很熟悉,似曾相識。我小時候差不多每個月都會去那裡玩。龍泉寺那時還有龍泉,這張照片亭子下面應該都是泉水,現在亭子裝了窗子,龍泉也乾枯掉了。

 

我以為自己慧根天成,所以能寫佛教小說,其實是有種子的。我十五歲讀《蜀山劍俠傳》,你聽過沒有?還珠樓主的作品,是劍仙故事,一共有五十本。我一個暑假,讀了六十萬字的小說,半文言文的。講山上的仙境,這必然影響到我對山的喜好。小說裡講的峨眉山、青城山,都美景無限,山上還有人蔘會變成小人,有趣極了!李英瓊,一個十三歲的女孩,變成劍仙,我就想:如果我是李英瓊就好了。電影〈蜀山〉中林青霞演李英瓊。

 

《蜀山劍俠傳》裡有佛教人物,有個小和尚叫笑和尚,也有很多佛教觀念隱藏其中,我都吸收了。譬如說,峨嵋派劍仙的領袖齊漱溟夫婦,入山學道,已經結婚生子,破了身,不能修成上仙,所以他們要應劫,就是刀劫,就是在某一事件裡死了,再投胎,師父再次度他們,然後就修成上仙。所以輪迴轉世的概念,我十五歲就知道了,不是因為有慧根。

 

有關接觸善知識,我在1990年代在中山大學教書的時候,曾接過星雲大師去演講,我負責接送,我跟他坐箱型校車裡,可是我沒跟他講什麼話,因為我那時候在學道家。看過報紙上說他是政治和尚之類的,就有一些先入為主的誤解。那時候覺得佛教是印度的教,認為道教才是本國的宗教,所以我們都有觀念要打破。

 

有一天,惟覺老和尚在中山大學的大教室演講,我經過聽了幾分鐘,覺得他中氣很足,可以一邊打坐,一邊演講,可是也沒有太深的印象。1997年,在認識白雲老和尚之前一年,我參加過聖嚴法師法鼓山辦的三日禪,四十個學員跟他學禪,但跟他我沒有相應,沒有生起我還要再找他的心。聖嚴法師教我們打坐的方法,也有開示。打坐完就聽他開示。四十個學員有兩種人,一類是藝術家、作家,另外一種是企業家。所以這次跟聖嚴法師可說是有因無果!我是單德興教授介紹去的,單德興是我學術界的朋友,今年六月四號單德興會來菩提寺演講。

 

有時雖然已經種下了種子,若因緣不具足,種子還是不會發芽。1989年到1993年我住在高雄裕誠路,跟千佛山道場大概只隔三個門牌號碼而已。有時經過那裡會看到裡邊很多人,也看到裡面的三尊佛像,可是沒有興起要進去的心。差不多每隔兩三天我就會經過。奇不奇怪?為什麼要那麼久,為什麼要等八年以後才會見到白雲老和尚?也許等我明明了了因果關係,才會知道為什麼? 這都是可以問自己的問題。

 

我讀的高雄女中大門對面有一座天主教堂,我常常進去,很喜歡,這也是「因」,但有因沒有果,因為沒有色塵緣境,沒有神父、修女來跟我接觸,就沒有果。我是東海大學畢業的,那是間基督教大學,我參加了聖樂團,在路思義教堂唱聖詩唱了三年,也參加聖經查經班,我的美國老師都是基督徒,我也沒有信基督教。這個種子沒有發芽是有原因的,我讀大學的1960年代,臺灣在政治軍事上,完全依賴美國,我心裡產生反感,也覺得他們是一種文化侵略,所以不可能信基督教。另外,校園中包括校牧,駐校的牧師,跟我一樣是世俗的人,感受不到他在精神上超越一般人,所以就不可能信基督教,你總要覺得服氣才會信仰。

 

倒是在1990年代我信了道教。就在我認識白雲老和尚之前六年,我周末到臺南關廟的紫雲殿仙祖廟,跟林景棠道長住持學習《道德經》、《易經》、風水堪輿學等。這個收入在我寫的一本小說集《修行的女人》,也快出書了。林景棠住持教的是三千年的中國道家傳統,他讀的是古文的道家經典。他是臺南麻豆林家的少爺,在日本慶應大學念天文學,回到臺灣,做臺南天文台的臺長,到三十歲就辭官職,跟著姑媽學道,他學習是在日據時代,念的居然全部是中文的經典,是很神奇的事。我原本就對道家的宇宙觀、哲學、大自然有興趣,道家經典探究的是宇宙的本源。林景棠道長教的風水堪輿學,不是只看風水那麼簡單,而是看到了貫穿山脈大地的氣,他也教卜卦、符錄、修煉內丹等,但是我一點興趣都沒有。我真正尋求的是什麼,是智慧!

 

林景棠道長在1996年過世了,就在我認識白雲老和尚之前兩年過世,過世時七十五歲,在1990年年代來說也是高壽。他一過世,我就不再學內丹修練那些東西。後來想為什麼停下來?為了找師父,要找到師父,跟他學智慧。雖然跟林道長學習《道德經》、《易經》,也學到智慧,他教的山水大地理,也有智慧,可是還不夠!跟他學卜卦、吸取日月精華,可是學的時候不用心,就是沒有興趣。他過世之後一年多,東找西找,我也不知道會找到佛門,只希望找一個好師父。

 

現在把我學佛的因果做一個分析,我種下的是什麼因呢?我的內心種下了慈悲和智慧的種子。學佛絕對不是因為我自己的妄想,說我慧根比別人好,前世帶來的。真正是因為母親的身教,種下了慈悲的因,這是善因。《紅樓夢》也種下我慈悲的種子因,可是《紅樓夢》本身是無記因,因為此書中各種社會型態的人都有,也講貪污的事,也很詳細描寫所謂的壞人,貪的人,好色的人他都寫,所以它是無記因。《紅樓夢》也為我種下了智慧的種子。就是這些外緣促成我五十三歲時學佛。有哪一些外緣呢?我十五歲讀《蜀山劍俠傳》初步了解佛教思想。四十五歲升任正教授後,可以放手追求智慧。四十七歲追隨林錦棠道長學習道家,然後知道道教不是我要追求的,這種負面影響也很要緊,你學過了,知非所求,知道這不是我要追求的,否則心裡一直會有疙瘩。五十三歲參加聖嚴法師的三日禪,也知非所求,找的老師也不是這一個人,最後才出現跟老和尚的因緣。

 

為什麼到五十三歲才學佛?想來想去,為什麼?裕誠路的千佛山道場,明明我就住在隔壁,如果道場有個小賣店,我去買個什麼東西,跟法師聊一聊,就比較有機會認識千佛山,可是那時也沒有小賣店。一直要到五十三歲我比較成長,知道自己找什麼,而且那個時候我已經當了文學院院長,那也很要緊。本來以為這些名位都是虛的、是空的!但是你真的要做事情,有文學院院長的職務,就可以做到別人做不到的事情,如果你用這個職業來做善業的話,那個善業力量會更大,譬如說,我可以帶著一批老師、同學去,我曾經帶過老師、同學去林錦棠道長那邊,因為我那時是系主任。你有世俗名位,你可以做到更多的事,我想這也是我比較晚才認識老和尚的原因之一。因為你已經到了一個位階,你可以產生更大的影響。然後還有,你尋而不得,東邊撞牆、西邊撞牆都不是你要的,這樣才知道什麼是你要的。這才是因緣成熟。

 

跟白雲老和尚見面的事,我寫過多次了,不過你們有些沒有聽過,就再講一次。那時我在中山大學做文學院院長,之前先做系主任三年,所有的系主任都歸誰管?教務長管。系主任都跟教務有關係,所以都定期跟教務長開會,或是有事情去找他,有資源問他要等。那時我已經做了院長了,可是我有禮數,這些都是因果的一部分,或者因緣的一部分,一般人不一定有禮數。禮數是什麼?就是過農曆年的時候,我會打個電話跟以前的上司拜年,那是禮貌,不是攀緣。教務長就是黃俊英教授。我跟他打電話拜年,他說:「哦,我大年初四要到臺南關廟去拜訪一位大德,你要不要跟著去?」

 

我對佛教其實沒有概念,寺院也沒有什麼概念,就說好呀,心想出去走走也好。那次蔡麗環女士(洪太太)開車,黃俊英、他太太跟我坐車上,來到菩提寺。我們在東客堂等,我坐方丈椅右邊的長藤椅,黃俊英坐我對面,黃太太坐我旁邊,洪太太坐黃教授旁邊。八十四歲的老和尚帶著兩個出家弟子,像風一樣地進來,很奇怪,那感覺像風,走路帶風,可能走得快,知道他練武功的!然後,他坐下來了,我就遞給他我的名片,用院長頭銜的名片,他問黃俊英:「這個是不是那位作家啊?」

 

黃俊英說,她是就是作家,然後老和尚回過頭問我:「妳是不是那個二十多年前在《中央日報》副刊上,發表寒山文章的那個人?」

震動!感覺找到師父了! 很奇怪,當時前因不可解,我為什麼流淚?為什麼忽然想找到師父了,肯定有原因的,不知道那原因種在什麼時候,有可能不是這一輩子!我從來沒見過他,他說一句話我就知道「就是他!他是我要找的師父!」

 

就從那一刻到現在,他就是我師父。好,這就是當天的照片,這位是黃俊英太太,坐我旁邊,老和尚八十四歲的樣子,有沒有年輕?年輕啊!東客堂是菩提寺我最熟悉的地方,現場有幾位師父,我多年來常常跟他們在東客堂喝茶。

 

拜白雲老和尚為師的這個因緣,是一個善果,為什麼? 我是求智慧的人,求得智慧之師,所以是善果。我不求別的,甚至不求變成一個慈悲心很大的人,那個可以以後慢慢發展。若恕師父說給我聽很多好故事,講人慢慢發展慈悲心。但我真的只求智慧,所以就找到老和尚了。老和尚是文殊菩薩的化身,文殊就是代表智慧,對不對?我後來又見過星雲大師幾次,真的發覺我們老和尚就是老和尚,不是星雲大師。如果我追求文學跟佛學的結合,那就是星雲大師了,因為我每次見他都是談文學,有兩次單獨見他,因為他喜歡作家,喜歡跟作家談寫作,可是還是不對,不是他!。

 

老和尚教我們如何修習智慧,用智慧來修正自己。你知道智慧是什麼?能運用在生活裡,能在自己心上下功夫,可以調整自己向道的方向,就是修習這些東西。修智慧就是在自己生活中修習,而且是你能夠做得到的。做到什麼程度?是你看自己努力到什麼程度,但是你總知道自己稍稍有進步,稍稍有進步是做得到的。我又見識到真正的高僧,我寫《餘響入霜鐘:禪宗祖師傳奇》,由達摩、慧可一直寫到六祖惠能,還寫臨濟宗一脈相承,到臨濟祖師義玄,共寫了十三位祖師。像我這種修行程度還那麼低的人,怎麼可能寫這些境界很高的祖師高僧?如何寫? 我能夠寫,是因為有範本,老和尚就是範本。譬如,祖師攝人的眼神,那眼神是怎麼樣的?因為我在老和尚眼中看到過,我就描繪下來,那眼神就變成二祖慧可的眼神。所以,因為我見識到真正的高僧,才能夠創作這本書,我把對老和尚的體認分成很多部分,分在不同禪宗祖師的身上。好,今天我講的就到這裡,謝謝!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