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提叢林沉思 菩提種子的緣起

菩提叢林沉思 菩提種子的緣起
/鍾文音

 

作者簡介:

鍾文音.專職寫作。曾赴紐約習畫,一個人旅行多年。

於東華大學、北藝大文學跨域創作研究所、香港浸會大學、德國柏林文學院、美國聖塔菲藝術學院、愛荷華國際作家工坊等地參與作家駐校計畫,教授小說與散文創作。屢獲多項重要文學獎,已出版多部旅記、散文、短篇與長篇小說。2021年以長篇小說《別送》獲得台灣文學獎金典獎年度大獎、聯合報文學大獎。

 

本刊邀作者寫黃至菩提寺等地參學的感悟,以〈菩提叢林沉思錄〉形式為文。首篇從「緣起」談起。

 

在黑幕降下前,耳廓仍倒帶著晚課時師父們的悲心慈音,佛音繞樑,汩汩如海潮音。頂禮之後,我走出如來殿外,聽著樹林裡依稀傳來展翅飛翔的聲音,是倦鳥歸巢了,而我這隻倦鳥也終於歸巢了,歸返千佛山菩提寺,慈悲叢林,智慧之巢。

 

  走了這麼遠的路,渡過這人世的漫漫河流,行旅世界盡頭的風景,卻經常失落了心的本地風光。回想過去種種,都沒有此刻在如來殿外看見天色這般璀璨勾我心弦時,我的腦中閃過:蘭若山林處,光霞映幾重,天雨花動地,紫霞繞碧霧,此乃清涼地,伽藍莊嚴所…..,我彷彿置身在年輕時曾行旅過的北印度靈鷲山山巔,高高山頂立,我在日暮時分誦著經。

 

  愛河千尺浪,苦海萬重波,欲免輪迴苦,大眾念彌陀。一時之間課誦本被風吹起,正好在我眼前出現這一句。  我幾度淚流滿面。

 

  既感念這一切的經歷(鍛鍊),又感懷母親以久病示現的每一日無常,諸此種種彷彿是上天找了個拳擊教練來陪我對打似的,眾生餽贈我無限的恩情。我靜靜地看著天色,心中念著師父教我的迴向偈。

  如夢似幻,我竟在此,我竟在此,我連連在心中說了好幾次,彷彿這樣的寧靜是如此地久違了,久違到我必須凝視,才能真切地告訴自己我在此地是真的,這不是夢,我就在菩提寺。

 

  我知道往後的每一次來到菩提寺的每一回早晚課,都將不斷地勾起我對於第一次的感動,初衷滿懷,我永誌這一刻。

 

  黃昏天色千變萬化,流光熠熠,晚風習習,我的心思念依舊,但傷心逐漸淡去,看著彩霞滿天,暗自說著辛勞的母親啊,我摯愛的母親,女兒祈福您已生安樂國,我們龍華海會再相逢。一念現前,我感覺自己有如被菩提大佛的手托了起來,飛上了天,搆著了月,心情如雲般流動,不再擱淺,輕安了起來。

 

  誦經持咒的音波力量,讓我感應到母親與所愛們已入善道,心淨國土淨,菩提無處不在。佛家說同體大悲,同體就是我們共住的世間,我感受到慈心悲念所到之處,十方即坐擁心之胸壑。佛音暢流,洗滌大千。一心一拜,一念一禱,冥陽相會,如斯有情。

 

  云何一心?

  一心者,一念之心。心識周偏,徹之靈通;擴散時,相應萬法,收斂時,成乎一念。我想起了讀過的白雲老和尚法語,心流如因陀羅網,千江有水千江月,原來是這般。

 

  我脫下海青,靜默地走下樓,背後悠悠傳來一些師父們的步履聲,師父們也紛紛回房自修了,是日已過,如救頭燃。我緩慢如經行般,一步一步地慢慢走回落腳的客房。

  這美好的日復一日,自此將銘刻。

 

  邊走邊回想著青春時期的那些年,我也經常趕在黃昏前到某個寺院參訪,當時都是跟著大學佛學社的學姊一起前往山上叢林,晝夜聽得暮鼓晨鐘,那時的暮鼓晨鐘卻總敲得青春人心慌。仰空問著驟逝的親人友朋們,他們去了哪?我這一世的生命意義將在何處彰顯?這人間的情執為何這般痛苦?當時年輕的我不斷地問著佛,問著虛空。

 

  處世界如虛空,似蓮花不著水。不得有言,不得無言。我當時覺得這禪意,實在折煞我這般沒慧根的人。

 

  這麼多年過去了,我又來到了送別的門口,送別了母親以及心中摯愛的友伴。我卻依然感到傷心,甚至隨著年歲增長而更添無常的傷懷。

 

死亡在人生渡口,多年之後,轉成了動詞。

 

我靜默地送走了母親,在多年照顧她之後,我成了一個人,已了無牽掛,只想回到大學時期,參訪我心中渴仰的叢林寺院。畫下嚮往的座標,猶如種下菩提子,萌生了緣起,緣分果然妙不可言。

 

母逝後,書桌案上我焚香讀經,理智雖知人死是必經之路,母親纏綿臥榻過久,離世安詳也是甚好的解脫之路。但即使明知如此,在感情的深沉面,午夜夢迴,仍是抑制不了回憶的浪潮洶湧,遂仍常感哀傷。

 

2023歲末,收到九歌出版社編輯寄來一封寫推薦函的邀稿,文稿是鍾玲老師的新作:《修行的女人》,我一拜讀就欽佩不已,且我的桌上正放著鍾玲老師的前作:《餘響入霜鐘》,為此我就寫了一篇推薦文,且在不久之後和鍾玲老師在台北國際書展舉辦了一場對談,然後鍾玲老師又邀約我參加千佛山十一月的論壇,緣分就這麼一路如黃金鍊子般地串起。

 

 也因為讀了鍾玲老師的書,知道她和白雲老和尚的甚深緣分與千佛山菩提寺的種種,為此當我覺得有必要再為母親誦經,並體驗寺院的生活時,很自然地我就請鍾玲老師幫我安排。

為此啟動了我和千佛山菩提寺的因緣流轉,種下菩提,緣此而能開花結果。

 

 果然「人發善願。天上聞之。聲如雷震。諸佛無不護念。」

 

 為此我告訴我自己,我是個提筆的人,自然是以文字來報恩,報恩於菩提寺收容了我這顆脆弱易感的心,降伏了我長年的悲魔,且賜我藏經閣般的讀經機緣,聆聽師父們的法語。

 千佛山寺院遍布,但我對菩提寺就像嬰兒一張眼就見到母親的臉般地充滿著孺慕之情,好像我是在這裡長大似的感到歡喜,親切無比。

  我想起某日中午在東客堂品茶時見到白雲老和尚如暖陽的溫煦照片,我遺憾雖未親身請益老和尚,未能親眼面見老和尚,但我讀老和尚的書,文字千秋,猶如見到老和尚,他沒有離開過我們,而我也見了他老人家了。

  ㄚ頭呀!丫頭!早早回頭!我聽見這心音傳來。

 

  佛住自心,千迴百轉,就這麼一念之差,就只差一個回頭,一個轉身了。

  千佛萬佛,我佛慈悲,我終於在此見了我的本來面目。

 

於我菩提寺猶如我曾走訪的印度佛陀聖地,此地是我在城市奔忙的心能夠安歇之所。菩提寺本山是莊嚴「叢林」,我喜歡叢林這個名稱。叢林讓我感覺到一股原始氣息,猶如置身佛陀時代祇樹給孤獨園精舍。

「叢林」一詞由來,據說是佛在世時,有一日,佛陀和阿難尊者出外行腳,經過一座山林,樹林鬱鬱,佛陀指向某處說:「阿難,你看!這個地方叢林茂密繁盛,將來當優婆芨多尊者成為一代祖師時,他會在此地興道建寺,使之成為叢林。」

 

晚課圓滿,我去了東客堂飲茶,聽師父們一派自在地續說法語,我的心充滿著法喜,直到暮鼓板聲如雷貫耳,開大靜時辰,走回客房的路上,看著自己的影子拉得長長,踩著落葉沙沙響,望著因我的到來才在東客堂一聚的師父們柔軟的身影,頓時明月照心,我感懷無限,我知道曾向師父們請益的般若智語,涓滴都將化為我的筆墨。

  如是,一夜又一夜,我開啟了和菩提寺的一頁又一頁;因連著因,緣接著緣,由此我將寫下未來一期一會的〈菩提叢林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