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鍾文音出處:菩提叢林沉思期數:404期2024年11月
生命就像潛藏土裡的根莖植物,綻放在外的花葉縱有榮枯,醞釀生機的地下根卻恆在。這就是佛陀給眾生的智慧,佛性不生不滅。
菩提叢林沉思 掃心地
/鍾文音
在菩提寺參學,聽暮鼓晨鐘,隨寺院節奏過著清淨的作息。放下一切,浸潤佛學為要之外,也要領取職事,發心作務,將佛法融入於現實生活。
讀師父給我的職事是掃地,掃落葉。
掃著落葉,耳聽娑娑聲響,十分悅耳。
但經常有外面的人經過我身旁時就會說,掃了又落了。或帶點戲謔語氣地說,掃了還不是又落了。
我笑著心想,就是這樣才更要掃啊,時時勤拂拭,莫使惹塵埃啊。
這份職事,對我再好不過了,一來我長期伏案寫作,用腦過度,很需要勞動。二來掃地看似平凡,卻可隨著掃地的節奏,任思緒遊走,在自然的生滅中,在枯枝敗葉中,看見人身也如樹,有凋零有新生。
每天掃地,陽光空氣與風都使落葉有不同的姿態,而我也經常有不同的覺受升起。
曾經我在佛陀講《金剛經》的祇樹給孤獨園漫步林園,遙想孤獨長者的偉大德行;在芒果樹林下,冥思著佛陀的教法既宏大深遠卻又無比日常。
《金剛經》:「爾時,世尊食時,著衣持缽,入舍衛大城乞食,於其城中,次第乞已,還至本處,飯食訖,收衣鉢,洗足已,敷座而坐。」
如此日常,著衣乞食洗足收鉢。
就像我此刻的掃地,日常就是生活的一切,佛法不離人間日常,悟與迷都在此。
我喜歡晚課前的掃地時光。
有時日子陽光瀲豔,我還得戴墨鏡掃地。當陽光不再刺目,掃落葉時,我會拾起幾片落葉珍藏,彷彿落葉寫滿了生命的奧義。小時候就很愛撿落葉,到現在還是如此,所以這回菩提寺有很多落葉被我夾在我的筆記本裡。
因為經常把葉子夾在書本裡,有時很久沒看的書,一翻開不意經常落下一片落葉,瞬時就會把我帶回那個撿拾落葉的當下情境,彷彿自己和落葉在玩著時光秘密遊戲,榮枯都躲藏在書頁裡,和文字一起老去。
國中校園有幾棵菩提樹,那是我第一次認識「菩提」二字,沒想到從此離不開這「覺悟」之字。
當時雖不懂覺悟,但卻深愛其美。老師且教我們把菩提葉浸在水裡,等待時光溶解綠葉素之後,蛻變成透明的葉脈,還可塗上顏色做書籤。
覺悟者,如閃電般可瞬間穿透事物的本質,不再受生死輪迴,嚮往涅槃的覺悟與智性,使我如此深愛著菩提。
《根本說一切有部毘奈耶雜事》:
時給孤獨長者,每於晨朝往逝多林禮世尊足,禮已掃寺內地。後於一時,長者他緣不遑入寺,世尊經行見地不淨,起世俗心作如是念:「如何令彼帝釋天主,從香醉山持篲來至。」……
時舍利子、大目乾連、大迦攝波、阿難陀等諸大聲聞見是事已,悉皆執篲共掃園林。時佛世尊及聖弟子,遍掃除已入食堂中就座而坐。佛告諸苾芻:「凡掃地者有五勝利。云何為五?一者自心清淨;二者令他心淨;三者諸天歡喜;四者植端正業;五者命終之後當生天上。」
經文大意是說,每天清晨,給孤獨長者都會來到精舍,向佛陀頂禮之後,就會自行去打掃精舍。身為舍衛國大富長者的孤獨長者,是典範中的典範,一般認為卑微的掃地工作,他卻當成大事來做且樂此不疲。
但因有一次,長者因有他緣而無法至精舍,所以就沒有人打掃。世尊在經行時,看到地面不乾淨,就想要如何才能讓帝釋天主從香醉山持掃帚來呢?世尊正要拿掃帚親自打掃精舍,帝釋天即刻就來到香醉山中,拿了五百把輕軟的掃帚,來到了精舍。
佛陀就自己拿起掃帚想把林園掃乾淨,當時有舍利弗、目犍連、大迦葉及阿難等弟子在旁見狀,也都趕緊拿起掃帚打掃園林。
當打掃完畢,大家進入屋內,各自就座用齋,佛陀就隨機開示掃地的五種殊勝功德。
想著經文,我就掃得更起勁了。
修行在日常。
掃地、掃地、掃心地。
掃心地,掃什麼?這讓我想到神秀大師的時時勤拂拭,我們雖無法像惠能大師擁有頓悟根器,但至少勤能補拙,煩惱雖難斷,但煩惱可轉,轉習氣妄念,掃貪嗔癡慢疑五毒。專注掃地時,外境的風與自己的呼吸,瞬間分明,耳聽寂靜,突然大地沉平,空掉一切的妄念執著。雖然妄念執著很快就會回來,一如落葉總是會落下。
將自然與心靈合一,自心和外境相應。陽光時風吹來木香,雨落時飄來土壤的潮濕氣味,沒有恆定的每個時刻。掃著掃著,轉眼忽然看見林外的滿天彩霞,萬物皆靜,仰望寂悟的虛空,這是菩提寺的美好時光。
「掃地掃地掃心地」耳熟能詳,係出自佛陀故事。
佛陀有一弟子名周利槃陀伽,因為笨,每教一件事就忘一件事,所以佛陀就要他去掃地,給他一句「掃地掃地掃心地」,他就不假思索地如咒語般地邊掃邊念著,日久因專注一心,也就開悟了。
周利盤陀伽說「我拂塵、我除垢」 原來除障可培植福田,日常生活就是佛法的下手處。
邊掃地,心可邊念佛,很快不知不覺就時間飛逝,看著天邊染上雲彩,我知道晚課時間快到了。
掃地勞動,讓原來提筆的手,改拿比我個子高出很多的竹掃帚,落葉如文字,一一被我收拾,猶如收攝經常思緒奔馳的心念。
流汗,曬太陽,讓我心情愉悅,且法喜充滿。有句讀過的話在腦中飛過:「三寶門中福好修,大富之家前世修。未曾下得春時種,坐守荒田望有秋」。
下得春時種,就能收得秋時豐了。
菩提寺園林寂美,樹木高大,日日隨風辭枝的落葉不分黃綠,掃落葉不只是掃枯葉,也經常掃到綠葉。
黃葉雖老但有的仍高掛枝脈,有的綠葉卻禁不起強風而瞬間墜下。這讓我感悟到生命不分老少,強韌才是生命御風之道,強韌者能將每一道風視為深化生命根抵的外緣淬鍊。
有時我也會把自己想成掃地生,是練習生的寺院學生,而不是金庸小說的掃地僧。少林掃地僧是小說《天龍八部》裡的神秘高僧,多年前隱居少林寺藏經閣,日常工作就是掃地,但武功絕頂。這簡直是我在菩提寺掃地時最夢幻的想像角色,真正的高手看起來都是最平凡的。
落葉隨風飛舞,我也常把落葉想成蝴蝶,有時我會偷偷抓一把落葉,然後朝空中灑下,看著旋轉飛舞的美麗姿態。
菩提寺園林也有很多果樹,夏日時節龍眼芒果蓮霧等樹此起彼落地競開著。
我不禁莞爾地想起佛陀喜歡吃芒果,而佛陀的一生就如一座花園。
佛陀常在林中經行,在菩提樹下開悟,棲寄於山林間弘法。也曾在森林中修持苦行;在鹿野苑初轉法輪;沿著悠悠恆河,四十五年弘法度眾,在七葉樹成林的七葉窟說法,最後在拘尸那羅城外的娑羅雙樹下,入滅涅槃。
佛滅,於娑羅雙樹的眾樹神,對佛陀深深不捨,竟讓娑羅樹一夜開花,瞬間如花雨紛紛落下,以花供養佛陀。
我曾在印度朝聖佛陀八大聖地,親眼見過和佛陀一生有關的聖樹,四聖樹為無憂樹、菩提樹、七葉樹、娑羅雙樹。
據《過去現在因果經》記載:「(摩耶)夫人與諸官屬并及婇女,前後導從,往藍毘尼園……夫人見彼園中,有一大樹,名曰無憂,花色香鮮,枝葉分布,極為茂盛;即舉右手,欲牽摘之;菩薩漸漸從右脅出。……」
無憂樹,無憂啊無憂,名字真是美極了,期盼眾生也無憂。佛陀吃出生於無憂樹,這隱喻可堪玩味,在這八苦的人生裡,一切都只是經歷,何妨無憂而活。
佛陀的世界,到處都是林園花木。除了印度日常可見的植物外,我最常讀的《藥師經》有樂音樹,這樹名總是給我很美的想像,掃地時,我也經常把每顆樹都想成是樂音樹,風吹來了樹的樂音。
《觀無量壽經》: 若念佛者,當知此人,即是人中芬陀利花。
「芬陀利花」即大白蓮花;「芬陀利花」也是佛的另一個名稱。
菩提寺的蓮花,也經常吸引我的駐足,只要散步就會去看蓮花。
《觀無量壽經》又寫:「如此妙華,是本法藏比丘願力所成。」所以「此界一人念佛名,西方便有一蓮生。
「一花一世界,一葉一如來」,大至宇宙,小至微塵,都讓我感受這自然的生滅氣息。
堆得滿滿的落葉,一把掃進畚箕,看著地上恢復乾淨時,也覺得很有成就感。
掃地之後,有時會繞去菩提寺附近的林園閒走。
四季流轉幻化,花開花落,葉落葉開。
漫步時想起過去的印度旅次,佛地荒涼,已成廢墟,但仍透現著智慧的靈光,且樹成林,根部蔓延。
彼時黃昏前抵達祈樹給孤獨園,落日正從樹梢緩緩墜下,林園裡的斷壁殘垣仍掩不住那股澎湃如雷的梵音貫耳,在我的心頭不斷地徹響著。
置身在廣大約八十頃的祇樹給孤獨園,往昔兩千多年前的僧院講台祭壇佛塔自是已然無蹤,唯基座遺址的輪廓依稀可見往昔佛陀的講經台,我繞佛,繞林,靜坐片晌後,在佛說(金剛經)的說法台上供燈,誦著(金剛經),之後迴向。但見天光已入黃昏,白晝的熱已降溫,林園一片金黃碎影,紅磚襯著綠影,楊柳擺曳枝葉,菩提樹高聳天際。
我深愛這孤獨之美。但深愛也只能是當下,否則又是另一種愛執心起呢。
這樣想時,忽然一片落葉飄落在我的髮梢,我撿起落葉,凝視著葉脈,心裡念著落葉啊落葉,但願我的煩惱也如落葉落盡。
天色漸暗,寺院山下的遠方夜景在林間的霧中搖曳著光影。
想著這時候如果我在台北,那麼我就是城市繁華裡的芸芸眾生,忽然心境有如莊生曉夢迷蝴蝶。心想著有多少人是熱愛自己的工作?有多少人可以做自己?有多少人在自己的生命裡當自己的導演?有多少人活得自在快樂?一個幻影接著一個幻影,如此意念相續,連結著一個個大幻影,這就是我們大部分人的生命樣貌。
我們一生都被這些浮華幻影綁住,而成了無法作主的人。
生命就像潛藏土裡的根莖植物,綻放在外的花葉縱有榮枯,醞釀生機的地下根卻恆在。這就是佛陀給眾生的智慧,佛性不生不滅。
午夜夢迴,我回想自己在菩提寺的掃地職事,彷彿心有了覺醒,且明白該放下的就要放下,一如落葉的瀟灑自在,說落就落,毫不囉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