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鍾文音出處:菩提叢林沉思期數:411期2025年7月
頂果欽哲法王大聲喝斥:「我已把你下毒的酥油喝了,了卻你我之間的因果,你幹嘛還要跑啊!?」
菩提叢林沉思 塵埃裡的慈悲 布施與斷捨離
/鍾文音
「善男子善女人,以七寶滿爾所恆河沙數三千大千世界以用布施,得福多不?須菩提言:甚多,世尊。」───《金剛經》
當代禪宗大師虛雲老和尚曾說:「好事也要留給別人做。」這句話很堪玩味。
在僧團裡或在社會上做好事也是得有智慧的,所以說慈悲必須以智慧作前導。
據聞虛雲老和尚當年經常廟先蓋一半,想把蓋廟功德這樣的一等好事留給他人,讓別人也有機會參與。因為如果你一個人把好事都做完了,別人也就沒有累積福德資糧的機會。
當然好事不只是蓋廟,更多是來自日常的一切,即使只是微小的事,只要對人有益都是行善,做好事。
最近我參與台北國際文學季的講座,有個聽眾問我,書寫可以療癒嗎?我笑著說文字很危險,因為文字很好用,撿拾即是,但經常文字走在前面,心並沒有跟上,也就是隨文字而來的是必要的實踐功夫。如果沒有實踐的功夫,那麼文字搞不好沒有療癒好心,搞不好還因為自以為是而加重了病情。
文字是理上的,但還要有事上的實踐。理事合一,理事通達,而能事事是無礙。
我個人長期伏案寫作,念頭流動太頻繁,心思也多,煩惱也常跟著來。為此,我若寫作太久,會去勞動。年輕時會去畫畫,有點像是進行自我內心的探勘,自我的藝術治療。
我想,治療憂鬱或煩惱的最好方法,除了閱讀祖師傳記,能有機會接受開悟者的棒喝外(雖然我還沒體驗,但可以感受其強烈),另外最主要的還是實踐佛的慈悲喜捨,與無上無偽的菩提心。
細膩的文學寫作者心思敏感,對悲苦同理甚深,對別離哀傷至極,實是深受精神之苦的人,挺進魔鬼的盛宴卻又無法超脫誘惑時,很容易罹患精神的憂鬱而不自知。法國大文豪普魯斯特花了十五年的時間寫了七大冊的《追憶似水年華》,幾乎是文學的一座喜馬拉雅山,很少人讀竟。普魯斯特說,每一個偉大的小說家都有一個屬於個人的地獄。這意思是說,寫作還是從人間所經歷的悲歡歲月下筆,而寫下個人經歷的痛苦是有其的意義,因為最後地獄會通過淬鍊而開出紅蓮花。
我也不禁想起一些做藝術創作或寫作的朋友們,他們總是很容易受黑暗吸引沉淪或頹廢或衰敗。甚至這幾年來,也有許多走不出黑暗幽谷的作家們走向自殺的命運,想來就為眾生之苦心悲不已。
有人曾問過我,如果畫家梵谷學佛還會自殺嗎?我說不會,但問題是梵谷沒有遇到佛法,或者即使幸運遇到也不一定相信,就是相信也不一定心緒都穩定的一直相信,人心流變,藝術家可能更因敏感而常懷憂思,如何遣悲懷?需要心性的學習鍛鍊與實踐。
如果他們能夠接觸佛法,深知菩提心之廣闊與布施之美善,也許(原稿是萬萬)就不會將自己囚在無明暗室,甚而斷了這「難得人身」之路,況我們體內的細胞就是生命,裡面有文武百尊,且自殺者留給仍活於世的親友是無限痛苦的。
菩提心的梵文是 बोधिचित्त (Bodhicitta),翻譯為覺悟或覺; 結合"心" (Chitta) 一詞,意思是對覺悟的嚮往和願心,也就是成佛的心。 在中文文字裡,實是找不到相對應的譯名,因為菩提心是無限的慈悲加上無限的智慧所締結而成的菩提果。
我在藏地寺院聽過一個讓我難忘的故事:
一九九一年圓寂的近代偉大西藏大成就者頂果欽哲法王,生前據說曾遭侍者在其酥油下毒,而頂果欽哲法王在當下早已知道了,但仍在其侍者面前喝下那杯毒酥油,這侍者見狀連忙拔腿想跑時,頂果欽哲法王大聲喝斥:「我已把你下毒的酥油喝了,了卻你我之間的因果,你幹嘛還要跑啊!?」
把仇敵當恩人,把敵人的槍砲當禮物,把弓箭當蓮花,這就是菩提心。
「我們要遠離我們的愛人,我們要擁抱我們的敵人。」
我在藏地某寺院隨緣聽法,下課結束後,台上的堪布(藏地寺院的住持)竟穿過他的弟子僧侶們,走到了我這個在家人的面前,他跟我這樣說著。
那時我聽了頗為不解,面露微笑地跟他老人家頂禮,但心裡卻想這多難啊 !怎麼剛好跟我在山下紅塵相反,遠離愛人卻要擁抱敵人?
「這就是妳這樣執著的人,能夠培養出離心的最好方法。」勘布又說。
我聽了心裡一驚,我的長相很執著嗎?我長得很苦嗎?我看起來很煩惱嗎?怎麼一眼就被看穿,還是他有讀心術,還是我的藏地朋友欽哲早就把我是個寫作者跟住持悄悄透露了。
「把敵人都看成是來成就妳的菩薩,妳的心就鬆了。」勘布續說。
聽了我當場流下淚來,我連心都被看穿了,我這樣執著於愛別離苦的心啊。
後來我更明白,最重要的要先善待自己,因為對別人要有菩提心,對自己其實更要有菩提心。只有當自己站穩了,才有可能幫助別人。
「這些東西我都用不到,我的眼睛裡面只有法。」
我要離開寺院時,勘布又送了我這一句話,我真幸運,放眼我竟是跟他面對面說最多話的在家人,連勘布的學生在油燈搖晃的寺院裡見了都流露羨慕眼神,其實只有我心裡知道,我一定是問題最多的人,或者勘布看得出來我的善心,知道我還有機會改變吧,所以他花了些時間抓住這難得相逢的機會跟我隨緣開示呢。
我在千佛山各寺院參訪時,也經常看到師父們的儉樸習慣,不僅僧衣多是穿之前出家人留下來的,許多瓶瓶罐罐也都被當環保的茶杯喝,衛生紙更是一次抽一張,一張摺疊又摺疊。吃過的碗用熱水燙過,殘渣一併喝掉,燈更是隨手離開就關,一入晚寺院昏黑一片,只有幾處微光閃爍。據說這是白雲老和尚留下的習慣,要出家人與大眾能練習在暗中視物,看心走好路。
在物欲充斥的生活,在物質過剩的時代,也許我們可以如此「暗示」自己──這些東西我都用不到!並告訴自己「法施」是一切布施裡最殊勝的供養。心性的寶藏才是永恆的寶藏,絕對不會是金銀財寶。
不論法施、財施或無畏施,這都和割捨有關,布施和菩提心二者息息相關。
我日漸學習的是,平時就要多練習布施(捨),因為我們習慣擁有太久了,一旦失去會頓然身心交瘁,甚且有走投無路,進而走向深淵的可能。
「一個相信因果與輪迴是真實不虛的人,就會懂得布施,因為沒有東西是可以帶走的。」
藏地朋友也總是這樣跟我分享他們的信念,彷彿對我耳提面命。
布施有如在心田種下善籽,有朝一日將如「迴力球」般地彈回給自己。
表面看布施是給予出去,事實上布施者才是最大的收穫者,因為一切唯「業」隨身!
練習斷捨離
房子住太久,東西會堆到連自己都忘記。
有朋友常搬家,因此習慣丟東西了。像我之前因二十年沒有搬家,簡直堆積得太可怕。於是我明白,重點不是丟東西,而是要養成丟東西的習慣,否者日積月累,東西太多整理起來非常難過,且更有不知如何下手之感。
禪宗祖師神秀寫:「時時勤拂拭,莫使惹塵埃」。
近來也開始整理房子,特別有感而發,打開櫥櫃杯杯盤盤,打開衣櫥披披掛掛,打開書櫃層層疊疊,心想人為何需要這麼多東西?就一張嘴一雙腳一個身體,然後就打包很多東西送給伊甸園基金會,基金會的小姐收了還說我的衣物都很棒,我開服飾店嗎?
嚮往著出家人那簡單的家當,一缽三衣,過著近乎一無所有卻又擁有一切的人生。難怪惠能比神秀技高一籌寫:「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空無一物也就不惹塵埃了。
但嚮往歸嚮往,整理東西時不免又難捨難分。這時我常刻意想起唐朝龐蘊居士來提點自己沒有甚麼不能捨,要當捨則捨。
唐朝龐蘊居士將全部家產沉入江裡的故事是我聽過最能捨最敢捨的特例。
很多人不解龐蘊居士為何寧可將錢財沉入江裡卻不捐助他人呢?
有個說法是龐蘊居士知道自己這一世很有錢,是因為上一世善於布施,而他們全家渴望的是就此不再輪迴的解脫,而不是下一世繼續富有,因此不再攀緣,即使行善布施也是某種攀緣。
我們行善大多想在功德簿上被記上一筆,把自己的芳名鐫刻在寺廟龍柱,或者在救護車上要印著某某某捐贈。讀佛經才知道不只是行善要不為人知,最究竟的布施是要做到「三輪體空」,也就是沒有能施之我、受施之人、所施之物。
空無所有。
布施者要忘記曾施恩於人,學習究竟三輪體空,但受施者要學習的卻是莫忘別人的好啊,銘刻心頭之必要,莫忘感恩之情。
整理好幾袋衣物,書籍更是整理了近七十箱。在出清物品前,想著過往旅行時總是很輕盈,雲遊者隨身東西少,居無定所的人不會囤積東西。但我卻常買旅行紀念物,或者和當地人交換東西。有時是為了幫助當地人而買下他們的東西,回國就分享給周遭需要的朋友。
曾在沙漠地帶遇到貝都因人,在我一路在沙漠行走時,遇到遊牧民族,於是很幸運的在乾渴中得到了一杯熱茶。頓時熱茶如甘泉,而我回贈的不過是幾枝原子筆,他們喜歡我身上的筆,覺得很新鮮。
他們真正教我的事是:一個人的價值不是擁有多少,而是有多慷慨。在別人最需要的時候給予,而不是錦上添花。
看著他們騎上駱駝,再度離去時,我的嘴上沾滿了風沙,感覺到那杯熱茶真的是非常慷慨,因為沙漠最珍貴的就是水啊,他們不僅給我水喝還給我熱茶解渴。
轉身我們就成了陌生人,不記得對方的臉孔。
我看著他們開心地再度騎上了駱駝,在風沙與影子下緩緩離開我的視線。
多年後,我記得了風,記得了沙,還記得了一盞熱茶的慈悲。
記得了我和他們合照時,我一個東方女子恍然讓他們看到了他們終其一生或許都不會抵達的遙遠島嶼,只在新聞中聽過的台灣。我也彷彿餽贈了他們美麗的想像,在沙漠的合影裡,我們在風中笑得很開心。
讓人開心也是慈悲,也是給予。
正是贈人玫瑰,手留餘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