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寶山僧

儀鳳是二姊的大女兒，出生時，上至爺爺、奶奶、父親，下至幾個小姑姑，沒一個歡迎她的到來。因為二姊夫家三代單傳，重男輕女觀念根深蒂固，連幫她取名字報戶口，都興趣缺缺。無奈，二姊只好一手包辦。萬幸的是事隔一年，卻招了一個弟弟，全家欣喜若狂，爭著取名字，還搶著抱。二姊看盡了人情的冷暖、世態的炎涼，感歎人世間的確是夠現實的。

長大識字後，二姊常罵儀鳳，把個「鳳」字寫得小「凡」罩不住大「鳥」，那隻大鳥都快「投奔自由」了。儀鳳則反過來抱怨二姊給她取個字劃那麼多，又那麼難寫的名字。二姊取笑她：「沒給妳取『招弟』、『罔惜』、『罔腰』之類俗不可耐的名字，就不錯了。」

上了國中，儀鳳因為遺傳了她父親高挑的好身材，及她母親秀麗的臉蛋、白皙細嫩的皮膚，外表出眾，人又乖巧，漸漸得到二姊夫的寵愛，不再認為女兒是「賠錢貨」了，也極力栽培她受高等教育。她卻不領情，時常和二姊夫唱反調，並和二姊站在同一陣線，舉凡二姊吃了公婆的虧，或受二姊夫的欺侮，她都全力聲援，讓二姊感到很窩心。如果勉強要說她的缺點的話，那就是做起家事笨手笨腳的。有一些事，尋常人一、二十分鐘，最多半個小時完了，她卻東摸摸、西摸摸，一兩個小時還在那邊窮耗。二姊看了直搖頭，常說乾脆自己做了算了；或者打趣說，女兒出嫁，自己非得當「菲傭」陪嫁過去不可。

學業完成了，儀鳳回到故鄉謀職。日子過的雖然正常，但卻常發驚人之語，讓二姊天天擔心害怕。先是說以後要嫁人時，對象絕不會選擇像她爸爸一樣，又黑又醜的人當老公。害二姊被婆婆訓了一頓，直說是二姊常常嫌二姊夫，儀鳳聽多了，也學會了。

又有一次，說她以後不要結婚。因為她有好幾個同學，當初快快樂樂的結婚，沒多久就吵吵鬧鬧的離婚；沒離婚的，則哭哭啼啼的向死黨訴說她們的不幸婚姻。不外是婆媳、岳婿之間的問題，本來夫妻幸福美滿，一旦扯上公婆、岳父母，問題就複雜化了，情場馬上變成戰場，而且炮火全開。再加上「野花」也來湊熱鬧，搶「家花」的生意，如果只是「逢場作戲」，心胸寬的妻子還能原諒，有的甚至還包起「二奶」，鳩佔雀巢，演出「逼宮」的戲碼來。儀鳳說她覺悟到，愛情、婚姻，就像老鼠的籠子，裡面吊了一塊肥肉，被愛情沖昏頭的人，只見到肥肉的可口，沒發覺籠子的危害，起了貪心，才進去咬一口，籠子的機關就關上了。快樂實在太短暫了，痛苦反而是一輩子的。更可悲的是，籠子裡面的想出來，籠子外面的，卻盼望早一天關進去。

二姊起初很認同她的看法，因為這些問題，二姊都親身經歷過，如果生命可以重新來過，可能也會作相同的抉擇。但轉念一想，這還了得！家裡已夠「陰盛陽衰」了，還要養一個嫁不出去的「老姑婆」，不被公婆罵死才怪，趕快找機會進行「消毒」。

那知儀鳳反而更加語無倫次。這一次則告訴二姊說，她有預感，認為自己活不到三十歲。二姊聽完，心臟都快跳出來了，直說「童言無忌！童言無忌！」趕忙制止，不讓她再說下去。最後一次，就如同在向二姊交待身後事了：「人生就像曇花一樣，才剛開花，不久又謝了！不過這樣也好，可以少吃一點苦。我死了以後，媽媽不要為我太過於傷心難過，把我燒一燒，放進靈骨塔就好了。我也不會讓你們破費喪葬費，你們快去幫我買個人壽保險，金額越多越好，要趕快，不然就來不及了。」二姊眼皮跳個不停，不祥的預感越來越濃厚，但還是糾正、安慰她，並且拒絕她的要求。儀鳳說：「那我就沒有辦法幫你們了。不過，我還是不會讓你們為我的喪葬費操心的，我也會報答媽媽妳的養育之恩的，以後妳就會知道了。」

星期天，儀鳳去美容院做了一個漂亮的髪型，星期一照常上班。可是下班的時間過了很久了，都還沒回家。儀鳳平常很孝順，有事情晚一點回家會向二姊報備的，這一次卻沒有。可怕的事情終於發生了。警察打電話來確認，說儀鳳下班途中出了車禍，有一輛車子從巷子裡面快速倒車出來省道，她閃避不及，撞上了，連人帶機車飛出去一丈開外，安全帽也飛了好遠。因為她才剛做了頭髪，女孩子愛漂亮，雖然戴了安全帽，但那只是為了敷衍交通警察的取締而已，扣帶並沒扣上，一扣上，髪型就塌了、難看了。因此全身是傷，還兼嚴重的腦溢血，有生命的危險，正在醫院急救。親人趕到時，她已經瞳孔放大，且舌頭伸出來了。

院方說，限於醫療設備不夠先進，回天乏術，建議家屬轉送大型醫院動大腦手術，可能還有一線生機。二姊夫馬上做決定送往長庚醫院，並且說無論花多少錢都在所不惜，只要女兒能活過來。才到半路，儀鳳的心臟就停止跳動，送回故鄉的殯儀館了。

我們娘家一行人趕到時，二姊哭的死活來，二姊夫也滿面淚痕，根本沒心情去安慰老婆。大姊先去勸了一陣，沒效；接著兄弟姊妹輪番上陣，反而越哭越大聲。的確，「死的是我心愛的女兒，又不是你們的，當然你們不會傷心難過。」再看儀鳳的死狀奇慘，換成是我們，任誰安慰也無濟於事。反倒是大姊心有不忍，也陪著哭了一陣。

我發覺用一般的言語相勸，並不能讓二姊回心轉意，於是編了一套歪理（或者說方便妄語）說服她：「儀鳳就像一個行菩薩道的菩薩，她以有限的生命，現身說法，告訴我們人世間苦、空、無常、無我，破除我們的計較執著，引導來學佛修行，了生脫死，以盡苦的邊際。如果我們只知傷心難過，不能有所覺悟的話，她的死就毫無價值可言，也可以說是白白的犧牲了。」儀鳳是不是菩薩，那真的只有天曉得，我不過是胡謅吧了！

那知二姊聽進去了，直點頭說：「你說的對！儀鳳是個菩薩，她以死來覺悟我的癡迷。我一輩子婆媳失和、夫妻不睦，受盡了苦楚，都還不知要出離；為了想不勞而獲、想過更好的生活，起貪念，玩大家樂、六合彩、炒股票，把辛苦賺來的積蓄賠光，也只知怨天尤人，不曾體會到什麼。現在又遭喪女之痛，才真的醒過來了、原來，人的一生，除了無盡的苦之外，快樂實在是微乎其微的，有什麼好計較執著的呢？唯有學佛修行，了生脫死，才能盡苦的邊際。古人說：『來時歡喜去時悲，空向人間走一遭！』沒有儀鳳的提醒，我真的空向人間走一遭了。」　

於是我再告訴二姊臨終助念佛號的重要，她也同意回去料理儀鳳後事相關事宜完了，會趕回殯儀館加入助念的行列。可是八小時都快過去了，還不見人影，打電話詢問，卻說無法來了。原因是二姊夫傷心過度，幾近虛脫，全身無力，沒有辦法開車載她來。我無限感慨：可憐天下父母心啊！

出殯的那天，由殯儀館到火葬場要三十分鐘的車程，二姊又悲從中來，一路哭到目的地。在火葬場外面的圍牆邊，席地而坐，索性哭個過癮。這次再也沒有人勸慰她了，因為白髪人送黑髪人的遭遇，情何以堪！最後，一把火燒得只剩一堆白骨，原來如花似玉的佳人，頓時成為親友腦海中的回憶。面對女兒的骨骸，二姊再也哭不出來了，像是對浮幻的人生有所感悟一般。

雖然如此，把儀鳳送進寶塔時，見到塔裡有人利用塔方提供的電腦，播放往生親人的照片。正好看到轟動一時的日本名古屋空難，搭乘中華航空客機失事的一對新婚夫妻儷影，本來要去日本度蜜月，結果雙雙罹難，人天永隔。二姊眼睛馬上一亮，很認真的從他們的交往相片、結婚錄影，直看到家居生活、進一步登機前的合照，幸福的訊息洋溢在新人的臉上。結果晴天霹靂，飛機失事，親人遠涉重洋迎回骨灰罎；接下來就是料理後事、送終、進塔．．．．．的照片。

二姊看完，淚水馬上潰堤。我知道她的心事，她不是因為看到別人女兒的照片流淚，而是因為那些，打開她的記憶之窗，「人腦」也一直播放儀鳳從牙牙學語、學走路、上學的稚氣可愛的模樣，及學業完成返鄉就業的娉娉婷婷丰姿，一幕一幕的回憶，都化為思念，再變成汩汩的熱淚。

好一會，二姊擦乾了淚水，說：「我們同樣都是天涯淪落人啊！在這人世間，到處都有生離死別的悲劇在上演著，歡笑只是一瞬間，痛苦則是恒久遠，為什麼還有那麼多人執迷不悟、不知道要出離呢！」

四十九天以後，大姊說她做了一個夢，夢見儀鳳回到北上求學時，曾在大姊家借住過的房間，臉是朝內的，正在收拾東西，另外還有一個人陪她來。大姊看不到儀鳳的臉，只見到背影，但知道是儀鳳沒錯，便和她打招呼。儀鳳說有些東西沒帶回去，這次是專程回來拿的。大姊問她近況如何？她說：「很不好過，但也只得忍耐。」大姊醒來一看，果然那些東西都還留在房間裡面，儀鳳生前忘了帶走，於是打包回來，叫二姊焚化給儀鳳。說完，兩個姊姊就哭成一團。

此後，二姊常常埋怨儀鳳，肯托夢給照顧過她的大姨媽，卻不願托夢給日夜思念她的媽媽。可能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吧。沒多久，就夢見了儀鳳，也是由一個人陪她回來，夢中的她還是不改生前的模樣，只是冷漠了很多，生澀的叫了一聲「媽媽」。二姊迫不及待的握著儀鳳的雙手，噓寒問暖，又問她現在到那裡去了？日子過得好不好．．．．．等。儀鳳突然雙膝跪下，哭著說：「媽媽！讓我回來好嗎？我不要住在那裡，那裡好苦好苦，我想搬回家，求求妳．．．．．」二姊好為難：「我真的很想把妳的神主牌位從寶塔裡接回來，可是家鄉的風俗，沒有奉祀『姑婆』的先例，況且妳阿公阿嬤也不會同意。」儀鳳繼續央求，二姊直說無能為力，只好安慰儀鳳要忍耐、要學著適應環境。接著母女抱頭痛哭一場。事後，二姊告訴我，在場的幾個大男人，眼眶都潤濕了。

人，與生俱來的業力、善根，個個不同。經過這次夢境後，二姊更積極的學佛和做功德、誦經迴向給儀鳳。然而二姊夫並沒有因女兒的死，有所覺悟，或得到好處，居然光明正大的搞起外遇來。而且經過這麼多年，二姊的婆婆依舊不改眼睛一睜開，話閘子就開的老毛病；又有「獨子情結」，怕媳婦搶走她唯一的兒子，時常挑撥離間，看不慣兒子媳婦兩人鶼鰈情深的模樣。二姊傷心絕望之餘，決定帶著孩子，用儀鳳出車禍的賠償金，購買了一間一樓的公寓，搬進去獨立生活。正應驗了儀鳳生前的遺言：「我會報答媽媽妳的養育之恩的，以後妳就會知道了。」二姊這時才恍然大悟，感歎說：「真虧了她的一片孝心，如果沒有這筆錢，我可能就會流浪街頭了。」

喬遷之喜，少不得大開筵席宴請親友以為慶祝，忙了一整天，第二天早上，二姊赫然發現有一隻很大，而且色彩斑斕的蝴蝶，停留在客廳的牆壁上，看到了她，馬上飛起來，在她頭上盤旋了幾圈，然後也不怕人，就停在二姊的頭上，一會兒又停在肩上，二姊的心頭竟有一股暖流流過。她心有靈犀似的，直覺喊出：「儀鳳！妳是儀鳳！妳回來探望我們，並熟悉一下我們新搬的家，是不是？」想不到蝴蝶竟然又像跳舞、又像很高興似的，又在上空轉了幾轉。二姊還不敢確定，就說：「妳如果是儀鳳的話，就飛到我的手掌心好嗎？」說完就伸出了手掌。或許是巧合吧！蝴蝶竟然飛到二姊的手掌心來。二姊馬上放聲大哭：「儀鳳！我的寶貝女兒，媽媽好想妳，妳知道嗎？妳為什麼忍心年紀輕輕的，就離開我呢．．．．．」那隻蝴蝶停了三天才飛走，二姊也足足哭了三天。

儀鳳往生已將近十一年了，每想起女兒，二姊只有兩種反應，不是流淚就是哭。雖然她也有學佛，也懂得一些道理方法，也知道俗話說的「愛之適足以害之」，過度的思念，情執難捨，反而使往生的親人因牽掛、放不下而墮落。可是知道不難，要做得到真的很難，因為母愛的天性，總是讓她割捨不掉；何況不親歷其境的人，是很難意會那種刻骨銘心之痛的。

我只能婉轉的告訴她，會做父母子女夫妻、六親眷屬，都存在著債務關係；有的來討債的，有的來還債的，有的則是來報恩的，有的卻是來報怨的。甚至周遭與我們有關係的人及動物也都一樣，否則根本不可能在一起。經中說：「償足自停。」一旦把情債、錢債、命債還報完了，就兩不相干。了解了這個道理，於愛的執著就能減輕，就不會深陷於親情、愛情、友情的泥淖中，而不能自拔了。

人之所以生生世世在六道輪迴，受苦不休，皆因「貪、瞋、癡、慢、疑、見」；六大根本煩惱所造成，簡單的說，就是「貪愛」，或者說一個「愛」字。因愛而有取著，因取著而有業，因業而受生，因受生而有老死憂悲苦惱。所以楞嚴經才說：「汝愛我心，我憐汝色，以是因緣，雖百千劫，常在纏縛。」說得更明白一點，就是因貪愛才會造殺、盜、淫、妄諸業，而生生世世受苦。想消滅苦，唯有從不染著於愛著手，不生貪愛，才能不取著、不造業的有、不再受生，就沒有老死憂悲苦惱為患，才能盡苦。所謂「愛滅則取滅、取滅則有滅、有滅則生滅、生滅則老死憂悲苦惱滅。」愛要滅，必須要懂得道理方法，並實際的修行，所謂的道理方法，就是八聖道、三十七道品及六波羅蜜。

但願這些道理，能對二姊有所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