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像的彩繪與修復

                                                               受訪/菩提寺彩繪佛像師傅林暉茂等

前言:
佛教於魏晉時代盛行中國之後,信者所禮拜的佛像,除繪畫之外,就是雕塑。應用的材料,不外乎玉、石、象牙、金屬、木漆....等等;但是這些材料歷經自然或人為的因素,總會剝蝕、風化、刮損,於多少年、多少月後,便須假手專業人士加以修復、彩漆。那麼在千佛山關廟本山這麼多殿堂、景點的佛像、法器又是怎樣彩繪、修復的呢?我們請彩繪林師傅談談其中的學問經。

編輯:我們知道佛像彩繪是一件不凡的工作,您是如何看待這項工作的?

師傅:當你走進寺廟,就像走進一個佛的願力建構而成的世界,有佛像的莊嚴、龍柱的雄偉、石獅的威勇....內心因而產生高昂的喜悅     與豐盈的希望,所以佛像是寺廟的主體與象徵,在信仰上能啟發人的深省與內心的虔誠,往往一尊佛像與法器經由彩繪師傅再次的色彩配整,更能襯托出整座寺院整體的肅穆、寧靜與崇高,無形中也為寺廟增添傳道之功,表現佛教在藝術上的氣氛點染。
我個人隨著因緣前行,不知不覺的走入彩繪佛像的天地,對我而言這項工作如同參禪修鍊,筆墨之間亦柔亦剛、似動似靜,時而需拘謹工整,時而要毫邁揮灑,可於其中深體佛菩薩慈悲、柔軟、平等與智慧的本懷,以此為修身養性的觀照。 

編輯:能否談談彩繪佛像與修復的個中甘苦談,它最大的工夫與樂趣在哪裡?

師傅:所謂的修復與彩繪,那是極需要很大的耐心與經驗的,它的目的是使作品盡量接近最初的狀態,或者讓損害的部份不要再繼續惡損下去;如果佛像的材料是木質刻製的,一般的現象大蓋是漆的剝落、木頭的裂開或腐朽,我一拿到作品會先研判腐朽的程度,認為可以修復的,就切掉腐朽部份再塞上新的木頭,如果遇手臂斷裂,修復的輻度較大的,會延請專業的木刻師傅,用他的專業技術來整修,所以承接一個工作,我認為最先的步驟是先堪查佛像損壞的情況,大致上只要細心補彩,作品會益發展現他的莊嚴與華美。
說到佛像的彩繪工夫,有分濃彩與淡彩兩種,為了讓人家看不出木頭的嚴重壞損或接縫,我們用濃彩蓋住它的全部紋路,讓人家看不出新舊接合。用淡彩是發現原木頭的材質還不錯,以淡彩更襯托它漂亮的紋路,所以彩繪佛像要先看材質。我做的是噴漆,含蓋了多種塗料,多年來完全靠自己不斷的揣摹,從錯誤中汲取經驗,還好我有畫西畫的底子,所以越做越熟練,在其他的寺院我也承接過大佛雕像的彩繪,只是那個大佛不如千佛山的大佛大。每次把佛像彩繪後,見彩筆下的菩薩、金剛、建設...呈現豐富的層次變化與清新的獨具風采,彷彿突然之間諸眾佛賢聖皆雲集於寺,有面容秀麗的、有雙目寧靜的、有端嚴矜持的或雄強威武的,各具情態,體現佛教雕塑藝術的恢弘氣象,令我心情萬分喜悅。

還有在日久的觀察中,對於佛像的雕塑也會有一些發覺,比如人家說佛像在手的動態上的表現比足部來得重視,所以佛手的優美,被譽為佛教藝術的一大特點,其變化多巧,呈顯出妙相莊嚴,是精神的昇華。此外,我發現不論立姿、坐姿的佛像,皆流露靜寂的氣氛,洋溢著宗教的情感及芬芳的氣氛。

編輯:能否談談您從事這行已多少年了?當初怎麼會走上這一行的?

師傅:要談走上彩繪佛像的因緣,得從國中畢業後的我追述起。那時家裡作農,家境不是很好,我是老大必須負起家裡的經濟,找了許多工作,但命運的捉弄總讓我不十分順心。直到當兵前幾年,意外的找到一份商業廣告的工作,開始畫美術油畫廣告,於是退伍後就承包了外銷的彩繪加工在家裡做,林林總總的經歷,不外都與色彩有關係,也許我們家族原本就有美術方面的潛能與興趣,我的侄子、侄女全學美術,兒子也是畢業於美術科系,他們幾乎都有一雙彩繪巧手。

一路走下來,有一陣子在成家與立業間兩頭炙燒,遂結束了外銷代工彩繪事業,當時親情與事業兩者屢屢沖刷著我的心,很長一段時間,一直處在矛盾之中,內心很想求突破。後來機會來了,小時的玩伴在埔里經營「外銷木雕藝術品」,中西洋的作品都有,我在某年的過年去拜訪他,因為曾經畫過美術廣告,對於他店裡的藝品彩繪我直誇華美、漂亮,他問我有沒有興趣做?我說如果可以的話我倒想試看看!於是我先嘗試,除了拿他的東西觀摹,再參考相關的書籍,再透過他的熱心指導與不嫌棄,把許多客戶介紹給我,慢慢的摸索,從生疏到熟練,漸漸的有客戶找上門來,於是我加倍的努力,慢慢的開啟我彩繪佛像的道路。

編輯:我們看看敦煌石窟、樂山大佛,還有許多佛像鉅作,不知在您彩繪的工作中,有沒有令您難忘的經驗?屬於大部頭的工作?

師傅:不管是牆面、地面及天花板的彩繪噴漆,都要十分用心,必須因地置宜,該趴著就趴著,該仰臉就仰臉,尤其是大尊的佛像,無法任意移動,一定是我們要去牽就他。記得有一次,我在台中水里蓮因寺彩漆,從頭到尾維持一個姿勢,跪了好幾天,等起身時腳痛得必須找膏藥來貼。

編輯:談到大樁、艱鉅的彩繪工程,本山雄偉壯觀、妙相莊嚴的“彌陀殿”,只要一進門便能感受整座殿堂燁燁生光,一部彌陀經彷彿含納其中,最特別的是往上望──「寶蓋朝雲圖」,好像也是出於您的彩繪,要畫天頂一定很辛苦!還有那丈八尺高的阿彌陀佛以及高頂至天花板的“蓮池海會圖”,您是如何完成的?

師傅:那就必須仰躺在離地非常高的台架上,身體極靠近天花板,因為只能看到對著眼睛正上方的部份,運筆必須迅速,困難度可想而知,如此就像苦行般,憑藉著的是一股堅強的意志與耐力。

編輯:這讓人想到米蓋蘭基羅於1508年著手,歷時約四年、在面積約一萬平方呎的巨大空間,完成的舉世無匹,規模宏大的壁畫傑作,當時米蓋蘭基羅不過三十七歲的年青人,但經過了仰臥在頭頂上作畫四年半之久的艱辛工作,使他的容貌衰老,身體衰弱,看上去恰似六十歲的老人。天蓬上的壁畫一公開,他的功力不但嚇煞了他的仇敵,也使得同時代的名畫家拉飛爾讚嘆說:「感謝我能生於米蓋蘭基羅的時代。」

師傅:彌陀殿確實與眾不同,有飛天舞衣飄揚,手執樂器,形像生動,不論是比例勻稱、體態動靜都刻畫得非常自然,但是飛天是另一個師父做的,彌陀殿我完成的部份是朝雲,當時我使出畫油畫的技巧,但是有一個問題:人站在高台上看,覺得畫得還可以,從下面看的感覺又不同,所以必須畫一陣子跳下來往上望,看看自己畫得怎樣?總之,這經驗跟以前畫油畫廣告不同,畢竟佛像與佛殿的色彩表現要莊嚴,所以工作前我會先做心情的沉澱,細心的察照,好比彩繪供養菩薩,她的表情就必須端嚴持重,完全與大力金剛的雄強威武不同。還有牆壁上那999尊的小佛,雕刻精細,工穩凝重、藝術精美,在我彩繪的時候,我總是感覺他們是活生生的,會講話,有豐富的表情。所以,站在彌陀殿感受那份超脫凡塵的靜謐氛圍,我覺得有如甘露沁入心脾的清涼。

編輯:佛教的彩塑著稱於世,其繪畫也形成了自己獨特的風格,在本山那麼多宗教藝術的雕塑中,有那些作品也是你修復與彩繪的?作品與作品之間有什麼不同?

師傅:護摩壇前、涅槃亭的佛像、以及外頭的石雕都由我來做,此外天王殿四大天王、展覽館、羅漢堂、十八羅漢以及三寶殿前的石獅、彌陀殿裡一某些佛像都是出自我的手,基於材料不同所以用的色彩也不同,還有一點:放室內的與外室外的也不同。先講「十八羅漢」原本他的雕刻風格就非常古樸,瞧!瘦骨清秀的造型,個個形象生動,各具情態,體現出千佛山雕塑藝術的獨特風貌,每一尊都有他修養的內涵,我彩繪他們的程序是彩好幾道,強調各各的神韻及衣紋的細緻,呈現他們雲遊自然的灑脫不拘,與菩薩面容豐滿秀麗,雙目寧靜,嘴角微露笑意的味道不同。還有在整個寺廟的石雕中,石獅和龍柱是最具石雕藝術的菁華表現,菩提寺的龍柱與石獅也獨出一格,看看三寶殿前的石獅,耽耽注視,生氣活顯,龍柱則氣象萬千,線條明朗,雕痕優美。
還有一點,有時佛像的彩繪需要先打底,有一次老師父交給我一尊佛像,因為材質是青銅的,我需要考量上彩後的質感,所以先做一個底再上色,最後決定用半透光的塗料才不會把作品的光澤塗死了,還有一次老師父叫我做一個工作,我分析它的材質是「青斗石」,基於青斗石的紋路很漂亮,如果塗漆將它遮蓋了十分可惜,我就建議做多次透光繪漆。

談到仿古,如果對方要我做仿古,我會建議他:不是每一樣作品都可以學仿古,因為有的東西本身已是現代作品,再怎麼仿古也仿古不成,可有的人專門從事仿古,他做出來的工讓你看不出年代,他模仿以前的拙刻雕法,有時還故意把作品埋在亂泥堆裡,或用腐朽的木頭來雕,我認為佛像是莊嚴的、崇高的,在在洋溢著溫和慈悲的氣氛,呈現的是佛教藝術的古典之美,那股崇高的皈依是讓人修行用的,怎可用商業的行為去欺誑、矇騙呢?

編輯:聽說您住竹東,如果大件的工作需時半月、一年的,您是怎樣過的?

師傅:我從年青到現在,走過很多寺院,因為大部份的寺廟都在山裡,而我又與寺院的住持、師父很投緣,所以一年半載常住在寺院也是一件稀鬆平常的事。如果車程在一小時之內,我大半採通勤的方式。我是個不拘束小節、很直腸沒心機的人,不吹噓、不搞交際,生性淡泊,所以跟老禪師聊得很愉快,往往是這種情形──老師父很莊重、嚴肅,弟子們不敢與他暢談,我倒感覺老師父很灑脫自在。一直以來,我與寺廟關係密切,從事這一行與寺廟長期接觸,在這間寺院住個十多天,那間住個半月,聽聽梵唄,感受佛門的莊嚴,又可以聽聞暮鼓晨鐘,有的朋友還十分羨慕我,他們認為處於商業職場要看上司臉色,早知道就跟我一樣做這行,可以常常親近三寶,聽聞佛法。剛開始我是一個人做,後來工作量大,就與弟弟一起做,弟弟不喜歡交際應酬,就加入我的工作,我讓他先從磨砂石、打底漆開始做起,我們合作快二十年了,工作時我們很專注,所以靈感會隨之而來,如果彩繪佛像只求感應,那就做不出來了,我們不聽收音機,不受流行歌曲或廣播節目的打擾,只讓心沉澱,由於每個人有每個人的思惟,所以我倆也不講話,談到我的工作,大都在中部、南部做,漸漸的形成了自己獨具的特色與模式。

編輯:您在彩繪佛像中有否與老禪師接觸?學到了什麼?

師傅:偶而我會請教老師父問題,我們談起話來沒有師徒間的約束,非常自在。老和尚本身對佛教藝術的修為很高,比如到羅漢堂繞了一圈,他就會跟我聊,有時問我這個、問我那個。感覺上老師父與平常人不同,他一點也不嚕嗦,看了初步的彩繪佛像若覺得還可以,就全部交給我處理;記得一次彩漆中,弟弟等老師父走過後才跟我說:「剛剛老師父來過你知道嗎?但是他沒有說什麼,只是隨便看看而已。」是的!他輕踩著腳步總是不會也不願打擾正在工作中的我們,菩薩於眾生的精神生命總是有所饒益,他就住在我們的心裡,如此開闊的胸襟,只要一出現好像我們的內心也得到了洗滌。

好比要彩繪十八羅漢時,我會先問他要呈現什麼樣的氣氛,老師父談問題總是說重點,最後尊重我們的專業,他慈祥的說:「沒關係!你們可以盡量的發揮,能做到哪裡就做到哪裡!」顯然表露一份對我們的信任,放手讓我去做。

編輯:您還有在什麼地方工作?可否談談在那裡的成長?

師傅:除了佛寺我也在道教及其他宗教團體、民間藝術團體工作。有時會發生一些又令人生氣又令人發笑的小故事,好比在某一處,我曾被領班盯著,早上他才說要怎樣做,一講講了半小時,等下回他來的時候就嚷著:「奇怪!我不是吩咐你這樣做嗎?你怎麼....」我就趕快符合他所說的去修改,但是明天他說的又不一樣了,一改再改,工作進行了一星期還僵在那裡,頗令我苦惱,我看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就建議他:「某某!您能不能不要急著走?讓我拿一張椅子給您坐,你慢慢的講,現在教我怎麼做,我馬上改。」其實於私底下我曾跟那工頭說:「我都快玩不下法了!怎麼辦?」工頭說:「你做啦!做!一切都算我的。」怎麼辦?我還是要一改再改,達到令他高興、滿意的程度。後來我覺得那當下,他反而是彩繪師,來雕我、塑我、彩繪我,要讓我早點成就。
還有一個地方的負責人也是這麼好玩,那是一位老先生喊著說:「喂!你把那眉毛改一改,藍色的不好看,把他改成灰色的!」但是問題是:灰有帶黃的灰、帶藍的灰,種種都是灰色系列,到底要用哪一種?等下次他來了就說:「我叫你改,你怎麼就是不改?奇怪咧!」、「有啊!我改了!」、「哪有?快改!等一下我再來看!」一轉身他急著就走,以我的經驗我請他留步說:「等一下!等我調好你要的顏色你再走?我很想知道您要的灰色是哪一種灰!畢竟灰的深淺差別這麼多。」、「不要!我跟你講不到兩句你又要生氣,我不看!反正你給我弄好,等一下我再來!」、「拜托你看一下嘛!看一下子就好!」遇到這節骨眼,我知道務必把自我放下,他看我越發和氣,語氣也跟著變得和緩:「哦!你就不會給他調個什麼色嗎?真是的...」這時他才明白的說出他要的顏色,我心裡想:早講不是好嗎?我又沒有佛教所謂的“他心通”。等調出他要的顏色,他驚喜的說:「對!對!對!這就是我要的顏色....謝謝你!等一會兒我去泡個咖啡給你喝。」

那當下我覺得如果顯露出一絲不耐煩,就壞事了!因為我認識的一位朋友就是這樣,做了幾天就走人──以上種種緣境,我把它視為佛教所說的「忍辱」一種跳脫自我,最好的修行緣境。

結語

綜言之,佛教藝術以精美典雅著稱於世,不論是佛像的壁畫、彩繪、雕刻....源遠流長,今人可以從不同時期佛像的雕塑內涵,尋獲先人對佛法的虔誠與敬仰,不是嗎?佛像的莊嚴肅穆,不但讓現世觀者心生法喜,驚異地留連端詳,也淨化了生命,而留給世代的是最寶貴的一樣財富,瞧!佛像那份沉穩與寧靜,總是隨著歲月與時俱增,安頓了每個人的心,對林師傅來說,佛像於他是精神生命的體驗,一如禪修。

最後歡迎您有空親臨本山做佛像藝術彩繪的巡禮,阿彌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