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鍾玲

第一次拜見白雲老禪師是在一九九八年春，那年他八十四歲，今年已經九十五歲了。十一年前我跟著友人去給這位高僧拜年，這些年來漸漸體驗到老禪師的修行境界高不可測，他無私無我為眾生的心無限廣闊，他的話常含有深刻的禪意。

每年農曆年初一到初三的下午，在台南縣，關廟鄉的千佛山菩提寺，白雲老禪師會與信徒見面，不是正式的演講或開示，而是像祖父與家人話家常那般。大廳中，老禪師坐在大藤椅上，面對他坐著兩百多位信徒，有城裏來的，鄉下來的，什麼社會階層的人都有，全都是來向他拜年的。信徒的問題此起彼落，老禪師的答話常引起哄堂大笑。一位中年的男居士說：「師父，我希望佛法能夠幫到我母親，她都八十歲了，還一天到晚生氣，不論我和太太，弟弟和弟媳婦，做什麼，都會被她責罵。給她買衣服，罵說款式難看。給她買很貴的補藥，她罵說吃那種藥會吃出病來。師父，要怎樣引導她學佛，令她比較心平氣和呢？」白雲老禪師說：「你八十歲的母親，有力氣罵你，你應該感到很高興才對啊！」

兩百多人哄堂大笑，那位男居士很迷惑的樣子，但也牽著嘴跟著笑，然後他臉上現出恍然的表情。為什麼要對母親有所要求呢？為什麼不要求自己去順應母親，體諒母親呢？老禪師一句話點醒了他。更奇妙的是，兩百多人的哄笑，並沒有令他感到尷尬，因為笑聲中只有善意，沒有譏嘲，而且老禪師用幽默的話，來引發大家一同歡笑，一同去領悟。老禪師信手拈來都是禪。

白雲老禪師還創了一種別開生面的除夕圍爐傳統。在寺院中辦年夜飯，老禪師跟在家、出家弟子一同吃素齋火鍋，年年都筵開七、八十席。飯後會舉行「問問題」的夜話節目，讓信徒問佛法上的問題，每次約三、四十人參加。有年我正在讀《六祖壇經》，讀到經裏有很多人開悟，惠能、惠明以及惠能的弟子法達、志道等，都曾「大悟」，因此對頓悟產生很大的興趣。我問說：「壇經上說到很多人獲得大悟，見真如本性。經文中又說到南宗為頓教，北宗為漸教，請問頓悟和漸悟有什麼不同呢？」

老禪師答說：「所謂南宗重頓悟，北宗重漸修，這是惠能與神秀兩位大師的門下弟子，所產生的歧見。其實頓悟與漸修是一體兩面，漸修是頓悟的基礎，頓悟是漸修的成果。重要的是要有所覺悟，生命中要有許多小的覺悟，也要有大的覺悟，更要在所有的點上和面上都有覺悟，那就是圓覺。」

白雲老禪師幾句話，開啟了我的眼睛。我太執著於頓漸這些概念了。忘記了最重要的是要在生活中修行，努力在自己的意念上破除執迷，以得到小小的覺悟。路長遠得很，也慶幸我有機會遇到一位達圓覺境界的老禪師。

二００三年到香港工作以前，我有天大的福分，持續四年每隔一兩個月到高雄市，裕誠路的千佛山講堂探訪老禪師。有時是讀佛經遇到看不懂的地方去請問他；有時是自己職務上有棘手的問題去請教解決之道；有時只是坐在那兒聽他談天。聽老禪師談天常令我目瞪口呆，他這分鐘侃侃而談網路科技，接著一轉話題談股票投資；他這分鐘談國際上方發生的大事，下一分鐘談青少年的新用語。不知道天下有什麼事是他不懂的。

我在大學除了教學，還兼任行政職務，有一次我跟老禪師談到一個要處理的問題：「我們有一位老師，經常用打擊別人的方式來突出自己。他自己升不了等，就阻撓其他人升，他太自我中心了，傷害了不少人，所以我必須……」

老禪師插話說：「兩邊不要選邊。」

他一句話點醒我：我是選了邊。只要我意念中對這位老師有一絲嫌惡，我就不可能做到真正的公正，也不可能令他感受到我的公正，更不能理性地做決定。      

對老禪師而言，我想沒有比認真向他學習佛法更令他歡喜的事。有一次在他辦公室，他像一位老教授般地談國家大事，我正襟危坐地恭聽。因為我讀佛經有幾個問題要請教他，就等他說一件事說到一個段落才發問：「師父，我讀《圓覺經》有幾個問題……」

他靜靜地望著我，等我發問。忽然他好像不再是剛才那個人了。整個房間澄清起來，他的雙眼變得無比深邃，透出藍色的光芒，像深藍的大海。我從來沒有這種面對一個人如同面對浩翰大海的感覺。

十一年前初次拜望老禪師的時候，他的聲音宏亮，方正的國字臉上威儀與慈祥並俱，談完話以後，他帶我們這批訪客，包括黃俊英教授與夫人，洪蔡麗環女士，一同去參觀經塔和文物館，八十四歲的老禪師健步如飛，我差一點跟不上。今天九十五歲的老禪師除了督管二十多處道場，帶領幾百個出家弟子以外，胸中還有鴻圖，他要在菩提寺附近發展廣大的佛教文化區，其中包括一座佛教研修學院，以培育一代一代的弘法人才。現在他的腳力差了，但在精力和體力上，遠勝一般人。二００九年農曆初四，老禪師上午主持灌頂法會，下午在烈日下主持一萬人參加的香花供養大法會，晚上還與信徒夜話。九十五歲的人怎可能有這種精力和體力？

十一年前千佛山在台灣有六個道場，到了今天全台灣有二十二個道場和講堂，加上新馬、澳洲和香港都有講堂。白雲老禪師在台灣傳法五十年，一直都以低調的、隨緣的、權實的方式進行，到了他九十五歲以後，忽然，遍地開花。今年五月底，老禪師將到香港弘法，講解佛法與人生，多少人將會受益，走上追求智慧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