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編輯部出處:衲衣下的故事期數:241期 2009年10月刊
驪歌初動,離情轆轆,驚昔韶光匆促。 勿忘師訓,謹遵佛囑,從今知行彌篤。
文/寶山僧
驪歌初動,離情轆轆,驚昔韶光匆促。
勿忘師訓,謹遵佛囑,從今知行彌篤。
更願諸君,矢勤矢勇,出離六道三塗。
去矣佛子,切莫踟躕,矢志成佛作祖。
菩提寺山門旁的那排鳳凰花,打從六月初就寂寞的開到七月底,我每一次來回韋陀院路過,總會駐足欣賞一下才走。我喜歡鳳凰木那挺拔飄逸又不失秀氣嫵媚的林相,但我不是愛菊的陶淵明,或愛蓮的周敦頤,會為所喜歡的花樹歌功頌德,真正喜歡它,只是一種緬懷那段不能重來的學生時代韶光的感情寄託,也是紀念人生第一次領受到別離的感傷。因為那開滿火紅的鳳凰花,竟像小學畢業典禮上,校長、老師、男女畢業生……他們哭紅的雙眼。
還記得讀小學時,校園裡也有一排鳳凰木,我們愛在它的樹蔭下乘涼、談天說笑、玩捉迷藏。有一天,老師說:「鳳凰花開了,又到了唱驪歌的季節,你們也將要畢業了,從此天南地北,何日再相聚!」一股濃濃的別離情懷,竟讓不識愁滋味的我們,也生起無限的憂慼。
畢業典禮上,先是在校生致歡送詞,那段感性的聲音、文字,已經讓很多女生和女老師眼泛淚光。接著畢業生代表致答謝詞,那位代表竟然是隔壁班最愛哭的「阿娥」,這下可慘了。果然,讀到一半,她就泣不成聲,連帶校長、老師、學生都哭成淚人,該哭的人哭,不該哭的也哭,連家長代表都把他們在家裡不敢宣洩的情緒,趁這個時候洩洪出去。
最值得懷疑的是外號叫「閻羅王」的教導,現在應該叫做訓導主任,也是一把眼淚、一把鼻涕。我們這一夥「牛頭班」的學生,被他修理得好慘,恨死他了。在畢業典禮上,還是恨他,只是變成恨他為什麼不把我們管嚴一點,不多打幾下,不打用力一些,為什麼不能把我們打醒過來,以致渾渾噩噩的浪費了六年的寶貴時光。
我們這幾頭牛頭班的牛,本來約好不流淚的,誰掉眼淚就罰錢,因為「男兒有淚不輕彈」。但是一唱起驪歌時,不爭氣的眼淚,竟神通廣大的偷渡成功,掉了下來。「驪歌初動,離情轆轆,驚昔韶光匆促…...」寫歌填詞的人真是天才,能把人們隱藏在內心深處的離別情緒給騙了出來,他一定曾經經歷過一段刻骨銘心的愛別離苦,才能把那份濃得化不開的哀傷寫出來,去感染別人。
此後,年年鳳凰花開,驪歌輕唱,送走了每一所母校裡一批批的學弟妹和學長,自己也一次次的成了畢業生被人送走。離別,成了每年必開的鳳凰花一樣,只是自然的現象,也是必然的現象,情感早已變得麻痺,驪歌也不再令人動容。
出了社會,無心理會鳳凰花開,也不再聽唱驪歌,可是離別的感傷戲碼依舊不斷上演著。例如不想見的人,總是天天碰面,甚至還在同一單位共事;巴望見著的人,則聚少離多,或者想見上一面都很困難。也有的人高不成低不就,一年換二十四個老闆。有的同學很花心,換男、女朋友像換衣服一樣。有的時運不濟,連三餐都難以溫飽,哪有閒錢買房子,只好租屋而居。每當房東提高房租,他就得搬家,搬來搬去,從市區到郊區到公墓旁邊,他無奈的說:「這次租金再漲價,我可能要搬到公墓裡面住了。」
最英俊瀟灑的老王,三十好幾了,仍然單身。他說:我喜歡的人,他嫌我窮,喜歡我的人,我又討厭她;好不容易找到一個相看兩不厭的人,可以常相廝守了,父母反對,因為和他倆不相應,婚事於是告吹。他又說放眼那些同班同學,相愛的,不能白首偕老或步上紅毯,被命運之神捉弄,不是生離就死別,不相愛的冤家型的怨偶,成天吵吵鬧鬧,想離都離不成。
他說最轟轟烈烈的一對,要屬小莉和安邦了,結婚沒幾年,安邦就在外面金屋藏嬌,傷心欲絕的小莉最後決定要「死給他看」,在家裡服毒自殺。留下一個整天哭著要媽媽的三歲小孩,及一對把眼睛哭的幾乎失明的雙親,和一間自從她死後就一直鬧鬼租不出去的房子。唉!「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老王說小莉實在太愚癡了、太不值得了,傷害自己,也傷害了最愛他的親人,更成全了那對姦夫淫婦的好事。老王說他想開了:「不希求合會時的樂,也就沒有離別死的苦。」
小莉自殺的消息,的確使我震驚,也讓我首次發現到死神的蹤跡,原來這個苦惱的世界,不單單只存在著生離,也還有死別。此後死神就在我周遭徘徊,從朋友、鄰居,到母親、大哥,甚至年輕的外甥女,都遭到他的毒手。古德說:「看見他人死,我心熱如火;不是熱他人,看看輪到我。」我知道死神一定不會放過我,可能是明年,也可能是下個月,說不定就是明天,他就會下追殺令。怕死的我,決定先下手為強,為求了生脫死,割愛辭親而出家學佛。
出家,少不得也要做做佛事,信徒的親人往生了,舉凡入殮、告別式、火葬…..都少不了要為他誦經超度。那一次在告別式場,也正是鳳凰花開的季節,熟悉的場景又出現了。司儀介紹亡者生前的「豐功偉業」;子女代表宣讀祭文,萬分不捨,字字血淚;亡者女兒聘來的「孝女白琴」──一說白瓊花車,聲淚俱下的泣訴著兒女的思念;接著樂隊奏起了盪氣迴腸的驪歌做壓軸,整個現場都哭成了淚人,該哭的人哭了,不該哭的也哭了。連葬儀社的那個年輕小夥子也頻頻拭淚,他一定也跟我一樣,想起死去的親人,生前未能善盡孝道,如今「子欲養而親不待」,空留餘恨而傷心難過。那場景,像極了小學時候的畢業典禮,只是學生是從學校畢業,這次死者是從人生旅途上「畢業」,同樣還是畢業典禮。從此火紅的鳳凰花上,又增加了好多告別式場裡,那些親人和非親人哭得紅腫的眼睛。
參加了無數次的告別式場的誦經,也看多了生離死別,才發覺當年我毅然決然的捨俗出家,是最正確的選擇,畢竟能瀟瀟灑灑,了無牽掛的走完人生全程的,實在是少之又少,而身後事令人鼻酸的則佔大多數。有的人年紀輕輕的就往生了,留下一群嗷嗷待哺的孩子,及無力二次就業的未亡人,甚至還有房屋貸款,汽車分期付款未付清,他怎麼死得瞑目,怎麼能不牽掛!將心比心,換成是我,我也放心不下,可是卻又得開示他,要他萬緣放下,這不是很諷刺嗎!
有一個家境蠻不錯的獨生子,碩士畢業,才新婚不久,就被所任職的公司派去國外,因太負責盡職,過勞而死,回國時只剩骨灰。肝腸寸斷的父母連想見獨子最後一面的機會都沒有。公司發放幾百萬的撫恤金全歸媳婦所有,他們很不平:「死的是我們兒子,生他養他栽培他都是我們,媳婦只跟兒子兩年,什麼也沒有付出,卻坐享現成,這是什麼世界?請問公理何在!」大概是擔心媳婦攜款潛逃另覓新歡。果然,由於婆媳互相猜忌,結果亡者的墓土都還沒乾,妻子就帶著一歲的女兒和撫恤金離家出走,不知去向。那對父母咬牙切齒向出家眾訴苦,我們都啞口無言,不是不善於安慰,只是安慰有用嗎!
又有一位信徒,他的父親已經做曾祖父了。從他帶父親來寺廟辦皈依,到發現父親得了癌症,住進安寧病房,以致死亡,中間只短短的半年時間。原本活蹦跳的一個人,半年後進火葬場燒得只剩一堆骨頭,別說父親本人,就是做兒女的他們,也沒有辦法接受這個殘酷的事實。無怪乎他父親總是自怨自艾:「我這輩子又沒做什麼傷天害理的事,為什麼我會得了癌症?我也吃齋唸佛誦經這麼多年,難道都沒有功德,難道不能抵消過去世的罪業?佛菩薩都沒有保佑我?」誰說老年人就能心平氣和、心甘情願的面對死亡?他們雖然老了,卻還不想死,因為貪生怕死是人的本性,活了一百歲,還想活一百二十歲,一百二十歲就心滿意足了嗎?最好是像傳說中的彭祖,可以活到八百歲,甚至多多益善。
在古老的中國,最忌諱的就是談「死」,怕觸霉頭,尤其是在婚宴喜事節慶裡,總要說一些吉祥話,討個好彩頭。台灣也一樣,更有甚者,因為台灣話的「四」諧音如「死」,不但談死不受歡迎,連四也在禁止之列,避之唯恐不及。台灣的大型醫院,是沒有四樓及十四樓這兩個樓層的,也沒有四號病房,遇到四這個數字,都以「3A」代替,或者乾脆讓它在人間蒸發。無獨有偶的,鄰國日本亦然,據說日本語「四」和「死」的發音相近似,所以他們避談死,也討厭說或聽到四這個數字。西洋人好像百無禁忌,其實他們也有公認的不吉祥數字及日子,那就是「十三」及「黑色星期五」,說穿了,還是怕死之心作祟,這也難怪,因為螻蟻尚且偷生,何況人類。
經歷過那麼多的告別式,也看多了人間的生離死別,雖然知道生離死別就像每年必開的鳳凰花一樣,是自然現象,也是必然現象,而聽驪歌也越來越像家常便飯。但是我的情感卻不會因此麻痺,反而提高了警覺,每當我想懈怠放逸時,它就提醒我人命無常,如少水魚,這就是世俗人和學佛修行者心態上最大的不同。我也會試著去想,今天我在別人的告別式場幫人誦經,勸人萬緣放下;他日在我的告別式裡,別人也會幫我誦經,當他們勸我放下萬緣時,我是否能做到?或者說,把死是人生中的自然現像和必然現像,轉為「非自然」和「非必然」,讓死亡從人世間蒸發呢!
在佛經裡,這種境界是肯定可以做到的。《圓覺經》就說:「欲脫生死,免諸輪迴;先斷貪欲,及除愛渴。」《大集經》則說:「世間即苦,苦因名集;若修八正,世間集滅;若無苦集,我師說言,即是涅槃。」所謂八正─就是八正道,修八正道能斷生老病死苦之集因。無明、愛、取,或者說貪、瞋、癡、慢、見,而進入涅槃不生、寂滅、清涼、不再受生死的境界。佛陀為了要讓世人相信依於佛法的修學,了生脫死是可以實際作證的,因此在鹿野苑為五比丘三轉四諦法輪中,有個證相轉,以自身親證的境界為證:「此是苦,我已知,不復更知;此是集,我已斷,不復更斷;此是滅,我已證,不復更證;此是道,我已修,不復更修。」
家師雲老禪師說:「懂得道裡好修行」,又補充說:「只是懂得道裡方法不夠,還要實際去修行」。《華嚴經》也說:「如說修行乃得佛法,非但口言而可清淨」兩者可謂相呼相應。驪歌裡也有一段歌詞很有意思,不只是哀傷幽怨而已:「勿忘所訓,謹遵所囑,從今知行彌篤」,果然能勿忘師父所訓,謹遵佛陀所囑,知行合一,解行並進,則生死之苦可了,涅槃之門可入。
生死既然人人都不可避免,逃避、否定或忌諱都沒有用,事實上又能逃避多久?經典中說:「非空非海中,非入山石間;無有地方所,脫之不受報」。唯有在佛法上努力修養,存夠了本錢去面對,才能突破化解。
其實,不管是鳳凰花開的季節裡,或是告別式場上,驪歌的樂音響起,如果能把它當成是死神給我們的警訊,提醒我們餘日無多,不該只是安於逸樂,宜應在道業上有所精進的話,總比只是流於傷感、哭泣、流淚,更具正面的意義,更不虛度此生。因此我把驪歌的歌詞更動了一些,放在最前面,警惕大家,也互相激勵,因為「一切眾生皆具如來智慧德相」。只要肯學佛修行,都可以成佛作祖。也謹以此歌詞,獻給我曾經參與過誦經的告別式場上所有的亡靈,願他們一路好走,走到靈山見佛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