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小草

菩提寺地下停車場，有一隻看門狗，長得很可愛，每次去那裡，牠都跟前跟後獻媚討好。一時手癢也會逗牠玩，牠卻很不識時務，都和人玩真的，銳利的牙齒咬傷了人，還扯破人家的衣服。師兄弟對牠又愛又恨，於是給牠取個不雅的外號叫做「小屁屁」（像跟屁蟲一樣）。也因此，更加思念起甲仙天岳山的來福和來慧來。

來福與來慧不是出家人，卻是名符其實的「出家狗」，牠們自小被送來天岳山放生，把我們師兄弟當成主人和家人。有時和牠們玩得太過火，也會翻臉，但都是象徵性的咬住，並不會像「小屁屁」一樣，讓人有痛的感覺。來慧更不用說了，生下就少了一顆膽，只有哀嚎的份。

來福長得英俊挺拔，很討人喜歡，尤其跑起來，像一隻千里馬，英姿煥發。來慧則是五短身材，連尾巴也短短的，又忒愛搖，搖起來難看的像小丑；長得又賊頭賊腦，一副欠揍的模樣。雖然說眾生平等，不該有這些分別，但是一見到牠們，很自然的就產生愛憎取捨的分別心。或許跟福報有關係吧。經典中說，佛陀的三十二相，每一相都是由百福而成就的。相好莊嚴，使眾生歡喜親近，於菩薩自利利他、自度度他的事業上，可說是不可或缺的，雖然說學佛是學智慧，福報還是要修的，福慧兩足才能成為佛。

來福和來慧自小就被閹掉，不能生育，但是淫欲的天性並沒有失去。來福心情好時，像個溫柔體貼的丈夫、男友，會幫來慧整理狗毛、抓蝨子、並耳鬢廝磨，甚至親暱的嬉戲。因為來福長得太帥了，又是風流成性，其他的母狗也會主動色誘，牠都來者不拒，當場表演肌膚之親，雖還沒到達限制級，一旁的來慧已經眼冒金星，打翻了醋桶，對來福狂吠，還咬牠的後腿報復。

親暱歸親暱，利害關頭，我的是我的，你的還是我的。吃飯時，每隻狗一個盆子，來福把自己盆子裡好吃的食物先挑吃完，又霸佔來慧的份，來慧只能一旁乾瞪眼。印證了經典所說的：「畜生道但有三事—飲食、淫欲、戰鬥。」有一首凡人歌寫得最傳神：「道義放兩旁，把利字擺中間。」不僅僅形容凡人，也把畜生道的心境描寫的維妙維肖。

牠們自小就自由自在的長大，不曾被關過，也沒套過頸圈，被繩子綁過。有一次，一位住在別處的師兄弟缺一隻看門狗，看上了來福的英俊模樣，向常住要了去，把牠套上頸圈，再用鐵鍊鎖在門邊。我們去看牠時，牠不但不吃不喝不睡，還拼命的想掙脫鐵鍊，頸圈套住的部位，狗毛都掉光了，脖子也快斷掉了。大家心有不忍，又要了回來，把頸圈解開。那知來福一看到頸圈，如同見到仇人似的，不一會功夫，就把它咬得稀巴爛，以為這樣就永遠恢復自由身了，牠不知道外面的商店裡還擺著很多的頸圈在賣呢。大家看了大笑，笑牠的瞋，也笑牠的傻。以後牠要是不乖，或是闖禍了，就拿起狗鍊子在牠面前晃一晃，威脅警告，牠立即拔腿飛奔，離家出走半天才敢回來。

古人說：「不自由，毋寧死。」又說：「劃地為牢，義不入。」「自由」是所有眾生的基本權利，誰也不願自己的權利被剝奪。就如同一切眾生皆有佛性一樣。讓我想起了一則「狗有沒有佛性」的公案，一說狗無佛性，因為狗若有佛性，為何明知故犯而淪落為狗，而不做人。這是個很能引發禪思的問題。家師雲老禪師說：「狗的業障已經夠重的了。」既然業障重才淪落為狗，前生必定造下很多傷天害理的事，自造業、自受報，當然狗格不比人格，必須聽人擺布，看人的臉色，還能要求什麼自由、享樂等權利呢！

可是來福來慧牠們不知因果報應的道理，既淪落為狗，又「 出家」了，還想吃天鵝肉。天岳山有一個僧值的職事，就是專門侍候那幾隻「狗常住」的。餵食時，要不用心一點，在飯裡拌些素滷味或素食料（嚼勁、味道都很像葷食的原故）加味，牠們就罷吃。有時貪圖方便，買狗飼料餵食，連吃幾餐後，再餵牠，聞一聞就躺在一旁不吃，任憑人苦口婆心相勸，都無動於衷。有些時候，一天只吃一頓，或接連兩三天都不吃，以示抗議。

碰到不負責任的僧值，餵食的心不甘情不願—出家了，還得當狗奴才，看狗的臉色！於是吃剩下的粥或飯，不經加工調味，就直接倒給狗吃。看得我直搖頭，感嘆狗比人有修行，以後信徒來寺廟供僧時，就供養來福和來慧就好了。因為出家眾已經夠少欲知足，安貧樂道了，吃粥用飯時，也得有一樣鹹味，才吃得下飯，竟然清粥白飯餵給狗吃，這不是狗比人有修行嗎？還有，人偶而一餐沒吃，就餓得渾身無力、暈頭轉向；狗卻有本事日中一食，或兩三天不吃，真教我輩汗顏，很想向牠們合掌頂禮。後來才發現，原來來福帶頭，和來慧偷跑去山腳下那間「米粉姨」開的山產店，破戒吃肉啃骨頭了，怪不得嘴巴越來越刁。看牠倆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樣，卻原來是裝模作樣，我差點被唬住了。

忽然間，我警覺了一件事：狗都可以唬人，人更不用說了。我們人，習慣性都以表相的美醜，來決定對他人的好感與壞印象。聽經聞法也一樣，喜歡聽的，即使講錯了也喜歡聽；不喜歡聽的，講得再好，或講對了，也不願意聽。或者以法相莊不莊嚴，來論斷一個人有沒有修行。甚而至以親眼所見為憑、親耳所聽為真；眼見耳聞真的可靠嗎？表相是很容易迷惑人的，是否有必要更進一步去認識、瞭解與發現呢?!

來福與來慧全身髒兮兮的，又臭又長滿蝨子，但卻很討厭洗澡。師兄弟有時發心幫牠們沐浴，牠們不但不知感恩，還現出一副無辜的表情。一洗完，如逢大赦，顧不得全身濕透的狗毛，馬上往地上翻來滾去，像是要抹掉一身的霉氣似的。不洗還好，洗完反而更髒，於是給套上狗鍊子，不讓牠們有翻滾的機會，直到晾乾了身子，才放牠們自由。爾後一整天的時間，再也見不到牠們的身影，原來又負氣離家出走了。以後再要為牠們洗澡時，都是又哄又騙。牠們卻也鬼靈精怪，很會察顏觀色，一看形勢不對，知道又要騙牠們去洗澡活受罪了。來福首先發難，夾著尾巴，拔腿就跑；來慧也隨後跟上，又重演「苦兒流浪記」的劇情了。

師兄弟都很納悶：「我花時間、心力幫你洗澡，我是為你好，你不但不知感恩、不領情，還討厭我，這是什麼世界！」不只是他們，常住裡有幾位很熱心想幫助人、開導人的，及很主動的要將自己學佛的心得去分享他人的人，也在納悶，為何對方不知感恩、不領情，反而嫌棄他、離他遠遠的。將心比心，我猜想來福、來慧一定會說：「你說為我好，才替我洗澡，可是洗澡對我來說，只是受活罪而已，我體會不到好在那裡。我不願意接受你的好意布施，我覺得不洗澡反而更快活。真要對我好，倒不如餵我吃一塊牛排更來得痛快。」

而人也一樣，布施固然是好事，不管財施、法施，施者還必須要有受者，因為施與受是平等的，對方需不需要、願不願意接受，都要考量。不能一廂情願的把別人當垃圾堆一樣猛倒垃圾；在自己認為是寶貝的，別人很可能當成垃圾丟掉。搞得別人遠遠的見到他，就像碰上瘟神爺，躲的躲、逃的逃，他還大言不慚的說：「我是為你好。」請問好在那裡！對方一定會在心裡說：「真要對我好，就請閉上尊嘴，以後別再來煩我，我反而會感激你。」

來福、來慧後來離家出走的次數越來越頻繁了，尤其是來福，自從來慧助牠一臂之力戰勝前任狗王，南面登基之後，越來越目中無人了，所謂「換了職位，就換了一個腦袋」，因為權力、欲望能腐化眾生的心靈。而且資格一老，就開始油條、耍大牌、貢高我慢、懈怠放逸，什麼老毛病都出來了，忘了我們是牠的主人，不把我們放在眼裡，跟牠玩，牠都翻臉玩真的，把人咬得好痛。師兄弟便會修理牠，讓牠知道誰才是老大。牠就選擇離家出走。來慧偶而也會跟進。但不管怎麼出走，最多一整天，肚子餓了還是得回來，因為牠們沒地方去。

如是出走、回來、又出走．．．．．整整七年，景物依舊，人面全非，常住眾都已是新面孔，除了我，要算牠倆的「常住臘」最高了，可是牠們還只是一條狗，並沒有得到應有的尊敬。讓我想起了家師所說的孫立人將軍和他那匹馬的故事：孫將軍當騎兵排排長的時候，那匹馬就跟著他；等到他當總司令了，那匹馬還跟著他，而孫將軍已是總司令，那匹馬還叫做馬。因為人是可以修行的，而馬則毫無修行的機會。來福和來慧也一樣，牠們是沒地方去，所以忍氣吞聲，並不是真的有修行。這故事含有警告的意味：人身難得，宜及時把握去修行辦道，不要等到失去人身，墮落三塗，想修行再也沒有機會了。

為什麼常住眾在僧團待不住？說來又是一大堆是非話。總之，有人的地方，就有是非、問題。而大家都是凡夫身來出家，習氣較重的，就會影響他人的道心，而產生劣幣驅逐良幣的事情來。習氣重的，忘了他出家的初發心所為何來，當然是想了生脫死、成佛成菩薩；但是一味的鬼混，能成就嗎？有堅固道心的，也忘了家師老和尚的金玉良言：「修行是修理自己，不是修理別人。」及「一個有修養的人，他知道怎麼去適應環境，而不是去改變環境。」或許沒有忘記，卻做不到。我在天岳山待最久，應該做到了吧？很慚愧，我常自嘲：我跟來福來慧一樣，沒地方去，所以沒走。真正的原因，還是因經過比較、選擇之後，發現家師才是真善知識，跟著他，依照他的道理方法修行，一定可以成就。所以才「打落牙齒和血吞」，硬逼自己留下來的。

好幾次，我也想效法來福、來慧，嚐嚐離家出走的滋味。畢竟我還是凡夫，也有七情六欲，忍耐也有個底限。因為僧團中，總會有好為人師的人，本來是一番好意，想教導人、幫助人，卻用教訓、糾正、指責、挑剔的方式表現，把原有的好意完全抹殺了。那段晦暗的日子裡，師父的法語：「不能改變別人，只好調整自己。」成了我的座右銘，才艱難的捱過來。但是幾年過去了，被挑剔、糾正的人，有的已經有了進步和成長；教訓、指責他人的人，仍留在原地踏步。正應驗了師父所說的：「要求別人都做佛菩薩，自己心甘情願當眾生。」因為沒有人敢要求他做佛菩薩的原故，所以無法進步。這些人像極了提婆達多菩薩，太偉大了，犧牲自己，成全他人，每天都在幫別人修行，希望別人早日成佛，我要向他們致最敬禮。

出家學佛，原該坐禪、看經、修止觀，早出輪迴以報答施主恩。而我卻大談狗經，真是顛倒。然而，從牠們身上，讓我返照了人性的弱點和盲點，而知所警惕、改進。俗話說：「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古德則謂：「若論佛法，一切現成。」在現實生活中的一切，蘊藏了無盡的佛法，如果能用學生的心態去「讀」，而後有所發現體會，進一步改進自己的缺失、化解原先的煩惱的話，那就是佛法。

當然，有事沒事就逗牠們玩，總是不好的。還好，牠們不是寵物，並沒有白吃常住的米糧，至少還能盡職的看家—離家出走的那段時間除外。常住出坡作務時，也會跟去當啦啦隊壯大聲色及士氣。最讓人嘆為觀止的是，常住眾在做早晚課時，來福、來慧都會全程在大殿外聆聽，跟著做早晚課。不免叫人起疑，牠們前一世是不是也是出家人，否則怎會有這不尋常的舉動？念頭這麼一轉，我不禁汗毛直豎，心想：「前車可鑑啊！我要加倍用功修行辦道才行。要不然，來福、來慧就是我下輩子的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