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學會

                                                                                                         文/恕

1、  
雪玉居士家就在離菩提寺不遠的地方,她有一座“百果園”,種有許多瓜果、花蔬。一進園內,各類作物隨風搖曳著迷人的光澤,荔枝燦紅、芒果垂實,一園深綠、淺碧,豁然入目,除了雪玉的用心,當推她母親的巧手,才有這豐碩的成績。老媽媽已經八十歲了,卻一無老邁之態,就像滿園的作物一樣有好心情,數十年如一日的勤樸澆灌,守護著“百果園”。

在座的還有麗春、瓊琚等人,我們一面啜飲著雪玉自種的咖啡,一面聽她母親說感人的故事──台南柳營是老媽媽的出生地,在當時日據時代,鄉下貧困出身的女孩,讀兩年書已算不錯,珍貴時光,教她的日本老師在台灣光復後就回日本。睽違七十多年,前陣子他們的班長才聯絡上老師,從遙遠的菊花國捎來珍貴的問候,且巧心安排了同學會,師生齊聚一堂,見面當下有著恍如隔世的唏噓,想想!九十歲的日本老師與加起來二千多歲的台灣學生,想必飽漲著感動,如風吹水塘,盪漾著蘊蓄七十年的貼心與思念,隨手一拈就是美好的記憶,人生千迴百轉,也夠令人驚喜了!

老媽媽說著說著,讓我想起前幾年,我們師專「智苑班」在菩提寺舉行的同學會.......

彼時七月天,同學不知從哪打聽出我出家的消息,計畫在菩提寺舉行一次同學會,還有幾位甚至攜伴參加(泰半也是當年隔壁班的男同學),有著熟悉的臉孔,其中有幾位剛從校長與主任退下。屈指算算三十多年不見,這會兒說要聚會,我還真有點不好意思,因為這若即若離的關係,實因北師五年剛好家住台北,規定要通學,與來自全省各地的住宿生不免「生疏」起來,畢業後居址不定少有聯絡,所以同學會一次也沒參加。那麼,這一日夜的寺院之旅,我要如何招待盡歡?乾脆安排他們參觀殿堂,再來就帶他們到後山尋幽探訪,欣賞菩提寺周邊美麗的田野風光。

是的,鳳梨田令他們覺得新鮮,桃花心木林也極盡豐采,他們笑著、讚美著。可是粗心的我也沒察覺他們不習慣一下子走長遠的山路,竟走過了頭,先是穿高跟鞋的新華同學皺眉,接著香美喊腿酸,忒煞風景!不禁愧悔怎麼忘了師父教的法寶──讀別人、讀自己、讀大人、讀小孩...,就沒去讀同學的顏色?也未記取兩週前的教訓。

2、   
話說兩星期前,同學們叫惠雅與阿寶先來探路,只道多年不見,當下拍掌驚呼往事知多少!怎麼大家還認得出彼此?一日夜,與阿寶、惠雅同看含笑花半開,一如當年青春的天真素白;晚上涼風叩窗,三人摩娑似水年華,那“許願池”畔蛙鳴雷響,彷如當年的稚氣青澀、狂野與朦朧,笑談間不復見北師古典的紅樓與鐘聲的悠揚,怕只剩落葉紛飛,細雨輕彈,歲月迢遠。

第二天起個早到後山散步,看漫山攏翠令人神往,似乎連山丘、大地也為這久別重逢的情誼歡悅。天地如此大,可行、可止、可歌!那時音樂科出身的阿寶便開始引吭高歌,從「卡布利島」、「回憶」、唱到徐志摩的「沙喲娜啦」、「再會!康橋」,歌像煙火一首首在天空隨放,燦爛無比,好像又回到當年行經音樂教室,細數歌與琴聲的流淌。頓時,我把阿寶當成點歌機,未留意服膺哲學的惠雅,也許她只想聽風朗讀,也許她想談談康德的“純理性批判”與海德格的“時間與存有”,“歌”這玩意兒在這時是多餘的。

如此步調不搭,山林濕滑,惠雅不小心跌了一跤,看她好像無恙(也許她把疼痛隱藏得好),阿寶與我又復陶然,如此少了一句關懷,等走出林子,她神情有異:「怎麼可以一路點歌?」因著亦步亦趨的歷程,我才理解所謂的“快意”其實不是快樂!充其量只是無法“證自證”的「自我了別」罷了!就算阿寶再怎麼唱,「冬夜夢金陵」也再不是當年所聽到的,說什麼似曾相識燕歸來,過盡千帆,竟忘了青春與回憶其實最難把握與詮釋!唉!是否凡事一過頭,不知道“留白”,快樂便像禁閉了般,被鑿了一個洞,那最細緻的部份也流失了,一切變得虛妄!這意味著:當你獨自享受美好時,一切由你決定,「只要我喜歡有什麼不可以!」那時你擁有心靈無上的自由;可是一旦有“他我”在旁,自由與快樂的範疇延展,應該有更深刻的內涵才是!好比更積極性的「分享」與「共識」,那股力量才得釋放!

就這樣,同學會當天惠雅沒來。我知道我欠她一個鄭重的道歉,隔天發了一封伊媚兒給她,住在頭城海邊任教於宜蘭大學的她也回信了!但是讓我發噘,她說:「那天,我的屁股與貴寶地“接吻”,回家後去推拿....」

是的!晨光暮色,同時所現所見亦各有差別,世間事也真是難圓滿,人何時才得了然自在,不在「自以為是」的悲喜中弄潮?卻總是“目”常有翳,“心”常染塵。所以「想行之間沒有拉大間隔」是一件很糟糕的事!

3、
惠雅來自蘭陽平原,屬班上人氣最旺、最前衛、最富靈氣的一位,大家暱稱她「丫頭」,畢業後她沒走上講台,在台大哲學研究所畢業後,意氣風發的出國深造,感覺三年級時,她與我們大大不同,彷彿開了竅,眸光時漾著智慧的異彩,如今問起才知道那時她遇到一位奇人,是高學府的思想大師,欣賞她的聰慧收了當女弟子,教她如何治學、思辨。我是班上最平凡、愚魯的一位,可每個人有每個人的緣,三十五歲那年有幸遇到生命的貴人──老和尚,雖則感歎時晚,但是總算有機會在千佛山熏習佛法。是否生命裡總有該做的事,該完成的藍圖以及該遇到的人?讓我們得以觸摸大師傳導過來的生命與真理的溫熱!

曾經在百果園,邊摘荔枝邊問雪玉的媽:日本老師都教你們什麼?雪玉的母親跟我們聊起他們當年的“成年禮”:必須在黑漆漆的晚上,在荒郊野外,學生各持火把去找老師,也許是在某個樹洞、某處的石頭或溪邊的某個地方,發現了老師的藏身處就完成了成年禮。那麼──且看今朝!「智苑」呵!是什麼樣的緣分,讓我們天涯千里驟然縮成促膝一寸,齊聚法王座下,就在那個大家已疲累的晨光,老和尚奇蹟似的出現了!他跟我們話家常。如果“成年禮”是意味著生命某種的成長與昇華,那真是福至心靈,師父的適時出現扭轉了我這罪魁禍首的現形與不堪,(一次走過頭,一次唱過頭),難道就沒有一次能拿捏適中?真是興奮過頭!同學們個個喜出望外的簇擁著師父,親近師父,智苑的同學!原來我們跋涉千萬里,就只等眼前這一段緣;原來我們已行過浩淼的水域,尚須加上這一程才像一粒果核在著土處,再度綻開另一新芽。是不是當年咱們就已約好,三十年後的今天要在千佛山,讓一碗法味茶湯緩緩流入肺喉,共拈菩提熱腸....。

縱使《金剛經》說萬物「如夢、如幻、如泡、如影、如露、如電」,但是還是要感謝你們為我安排了這次特別的同學會,在這裡我要傾出無限的祝福與感恩,這祝福與感恩將流向你們,更祈盼惠雅再來寺一遊,同探佛法的百果園。

季節已跨入七月,蟬響處處,依然是鐸聲高響,縱然浮生去來,三十多年如春風一陣,在這培育僧伽的寶所──千佛山,也許同學們今日就是要扮演善財童子五十三參,參到了娑婆世界的菩薩道場!參到了掌理娑婆明燈的老和尚,讓生命靈光乍現,天機活潑、開闊,猶如灌了一座豐饒的海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