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之愛

                                                                                                       文/弦月

再次見到江秀慧已是十八年後的事了。

一個佛教園遊會上,游明溪當義工,在門口指揮交通。忽然,後面有人拉他衣袖。他回過頭來,愣了好一會:「怎麼可能!」「游明溪!好久不見……是不是不認得我了?」他一笑回應,心想,她是他心目中的天使,端莊的臉龐,甜美的笑容,動人心弦的話語,外加一個酒窩,風韻不減當年。果然,美人總是遲暮的!面對她,連起一念邪惡的心思都有罪惡感,一百年也忘不了。

「妳怎麼可能會來這裡?」他忍不住心中的疑惑問她。因為江秀慧是非常虔誠的基督教徒。她嫣然一笑,牽動那個酒窩,更加迷人:「人是會變的!」又問他:「有空嗎?一起吃個飯,聊一聊多年契闊,我請你。」「今天我當義工,一整天都挪不出時間。」「那就明天晚上,賞個光可好?」「才見面就讓妳破費,不好吧!」她又笑了:「打從認識你和林峰柏以來,有那一次不是我和呂淑媚請客的。你們那時當窮阿兵哥,退伍後又沒有經濟基礎,那來的錢請我們。」一段話,讓他勾起了十八年前的記憶,唉,往事真的是不堪回首。

飯局的時間、地點敲定了,江秀慧沒多久就告辭了。游明溪仔細端詳江秀慧的車和衣著,夠氣派豪華,也夠雍容華貴的,想來日子過得不錯。不禁替她高興,的確,天使本來就是住在快樂的天堂裡的。

很高貴的歐式自助素食餐廳。游明溪在想:這種場所,我是不可能自己來的,實在消費不起。才進去,江秀慧就在裡面招手。一切就緒後,他迫不及待的問她:「妳是一個基督教徒,怎麼會出現在佛教的園遊會上?」

她說:「一輩子,我都照著命運的腳本演戲,從來不向當導演的耶穌基督抗議戲份的不公平。直到教會裡有一位要好的姊妹,因為發生重大的家庭變故,讓她對佛法生起信仰而改信佛教。她常常對我說起佛教的三世因果觀念,印象最深刻的是:『縱經千百劫,所作業不亡;因緣會遇時,果報還自受。』還有:『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欲知來世果,今生作者是。』我開始懷疑萬能的主,耶穌的能力,既然祂是萬能的,為什麼我祈禱使我先生起死回生卻無效;為什麼我連生三個女兒之後,祈求生個兒子來傳宗接代卻不能如願,使得我和婆婆的關係因而交惡;祂如果是萬能的,為什麼十八年前,我天天祈求能和你白首偕老,竟落得勞燕分飛的下場!」

哦!原來她先生已往生了。看樣子,除了家境不錯外,婚姻好像不是很幸福,否則,她怎麼還會念念不忘我和她那段清淡如水的感情呢?游明溪心裡這麼盤算著。

「於是那位姊妹介紹我看佛教衛星電視,參訪一些佛教寺廟,也請了幾本佛教書籍在家一個人盲修瞎練。那一天,你們的園遊會廣告上了電視,裡面竟然有你當義工穿制服的鏡頭。我更加相信佛菩薩比耶穌基督更法力無邊,因為祂們能知道我很想再見你一面,問清楚十八年前的懸案的迫切心願。當時,你究竟有沒有喜歡過我,或者……愛過我。如果有,為什麼還能保持那樣的冷漠,為什麼不採取追求的行動。我在想,既然廣告上看得到你,現場你一定也會在,果然沒錯。」

游明溪只好從實招認:「第一次看見妳,的確讓我驚艷。但是,妳的美麗、純潔、以及種種的好,卻也令我自慚形穢,感覺是『只能遠觀,不可褻玩』。妳高貴、優雅如同天使、又像仙女,根本不是我這個國度的人,我只能自嘆命薄、無緣。所以把妳介紹給同袍死黨林峰柏,我認為他才配得上妳,而且年紀也相當。後來才發現,妳好像不喜歡他。」

江秀慧說:「我發誓,從認識你開始起,我從來沒有表現出對你不耐煩、或瞧不起你的模樣過,甚至還好幾次近乎明示,不只是暗示的向你傳達我對你的好感,可是你卻無動於衷。」「有嗎?我怎麼不知道!」

「唉!你這個木頭人,如果我大方的向你說我喜歡你,想和你做朋友,在民國六十八年,保守的鄉下,你一定認為我是三八阿花厚臉皮,不被嚇跑才怪。那時你還在當兵,在美麗的觀音瀑布下,我們一群人相遇了,玩得很開心。快黃昏了,依依不捨的要回去。路旁有個小女孩在兜售兩隻竹編的藝品蚱蜢,她用乞求的目光,向所有的過路遊客說,她今天只剩這兩隻沒賣出,賣完了,就可以下山回家,求求大家好心把她買下。沒有人願意。只有你很好心腸的買下它。那小女孩歡欣的表情,至今我仍難以忘懷。更難忘的是,你留一隻,把另一隻蚱蜢送給我。我當時想,一群人中有五、六個女孩子,你單單送給我,證明你喜歡我。本來對你印象就不壞,再加上你心地善良,是值得託付終身的對象,於是我就把幻想的場景拉到長相廝守的未來了。那一刻,我多麼的希望那兩隻蚱蜢,是我倆的定情之物,而不是偷吃我純情莊稼的害蟲。」

他第一次見識到女人偉大的幻想,一定是愛情小說看太多了。「我是好心想讓她早點回家休息沒錯。可是買了兩隻蚱蜢,怎麼處理?知道妳是信基督教的,有博愛的精神,一定和我一樣,樂於幫助別人;而且妳也是那一群女孩當中最出色的,所以就很自然的送一隻給妳。那時也沒有想太多,只是想著,妳大概不會拒絕吧。」

「那就表示你還是很喜歡我囉。我接著還很明確的試探你:『你家不信基督教,如果你娶了一個信基督教的女孩做妻子,父母會不會反對?』你很篤定的回答我:『沒問題啦!我姊夫也是信基督教的,我爸媽也答應把姊姊嫁給他,還不是一樣恩愛的很!』我天真的以為,得到你正面的回應,結果你仍然沒有行動。」

游明溪想起來了,是有這件事。原來鄉下的女孩子,都用這種迂迴的方式表達情感的。只怪他愛情小說看太少,又是個糊塗捕手,竟然漏接了這個關鍵的好球,而輸了這場穩贏的比賽。可是也慶幸她沒有嫁給自己,因為他和姊夫不同,他媽媽娘家的祖先香火,指定他去傳承,要是娶一個不拿香、不拜偶像、不拜祖先的基督教媳婦回去,媽媽不氣死才怪。他鄭重的為他這顆收訊不良的大腦,向江秀慧道歉。

「你該道歉的地方還多著呢。」江秀慧說:「從聊天中得知,你很喜歡吃土芒果,我和呂淑媚特地大老遠的提一大籃去軍營會你們的客。二十多斤,那一籃芒果,你懂不懂得憐香惜玉!如果女孩子不是喜歡上一個男的,會做這樣的犧牲嗎「」」

「你從金門當兵退伍,我和呂淑媚為你接風洗塵時,你秀出你在金門風景名勝照的戎裝像片。呂淑媚先搶走了兩三張最好看的,剩下的,我幾乎全要了。你當時很納悶吧,呆頭鵝!告訴你,你又不是秦祥林、秦漢,如果女孩子不喜歡你,會主動向你要那麼多的大頭照嗎,你少臭美了!」

「還有一次,就是你退伍回來的第一個過年,你來我家玩。你知道我家有棵椪柑樹,過年前會結果。你對我說,可不可以留幾顆在樹上,你來時上去採收,過一過農夫收成的癮。我答應了,你也如願了。但是你卻不知道,椪柑的收成期早過了,我還是遵守諾言,就如同我那時已二十六歲,快過適婚年齡了,爸媽催促的緊,因為我不快點嫁出去,兩個妹妹就無法出閣。我卻仍然有一份期待,期待你的感情,你卻永遠不知我對你的用心。等到二十八歲,我終於失望的嫁人了。」

她擤一擤鼻子,又說:「我一直想不透,為了你,我做出很多不合常理的事,該表達的,我都表達了,你不可能不知道。只有一個可能,就是你嫌我老,嫌我大你兩歲。我也因此自卑,而自怨自艾。可是最令我氣不過的,是呂淑媚也跟我同齡,你為什麼不嫌棄,還寫信給她,跟她很要好,我究竟那一樣不如她?」

這真是一場陰錯陽差的大誤會,他非解釋不可:「那一次去妳家,看到客廳上掛著你爸爸當上鎮民代表的賀匾;又聽說妳妹妹就讀私立大學研究所。我就在想,在當時的鄉下人家,能讓子女就讀學費昂貴的私立大學,又能當上民意代表,也算有錢有地位了。以我這個低層的勞工階級來說,只覺得門檻太高。於是打消了追妳的念頭。但我還是不完全死心,在一次大夥結伴去烏山頭划船遊湖時,我期待妳能主動的坐我的船。可是我失望了,妳跑去和林峰柏坐;我只好萬般不願意的和呂淑媚同船。」

「要說寫信給呂淑媚,那更是命運捉弄人。我本來一開始就喜歡妳的,才會寫信去妳們公司。但我以為妳叫做呂淑媚,發現弄錯了,已寫了好多封,又不能辯解,只能啞巴吃黃蓮。我其實並不喜歡她,只是當成一般嘻嘻哈哈的普通朋友。那一天去妳家採收椪柑是在下午,早上先去呂淑媚家。她的親人圍了一桌請我吃飯。臨走時,呂淑媚告訴我,說她媽媽認為她大我兩歲,我倆不適合在一起。我好一陣子才搞懂了,原來我剛才被她家人品頭論足、相親過了。大概是呂淑媚請我來她家,徵求父母同意婚事,她的家人認為我和她在一起,不像情侶、夫妻,倒像母子吧。」

江秀慧這時忍不住掏出手巾,擦拭潤濕的眼眶,說:「該怎麼說你!你是人真的呆,還是本來肚量就那麼大。愛一個人,不敢表明,還大方的介紹給情敵。你不請我坐同一條船也罷了,還怪我無情。人家林峰柏就會主動邀約。我也不想和他坐啊。但是呂淑媚已搶先坐上你的,我能趕她下船嗎!介紹男朋友給女孩子,也要先問我願不願意、喜不喜歡,不能亂點鴛鴦譜。何況女孩子欣賞異性的角度各有不同,不是每個女生都愛多金或英俊的,也有人喜歡才子型的;像我這種保守女人,還是覺得善良老實的男孩較可靠。比如說你,我覺得你像天使,有一顆純潔無邪的心。林峰柏人是不錯,但我總覺得他不是很老實,油嘴滑舌的,還有生意人的傾向──唯利是圖。所以我不可能喜歡他。」

她的確有獨到的眼光,真給她料中了,林峰柏結婚後,遇到貴人相助,當起大老闆來了。有了錢,便開始花天酒地、應酬玩女人;還帶歡場的女子陪他去參加「換妻俱樂部」。他自己告訴游明溪的,動機無非是想用冒牌的妻子,去換取別人的正宮娘娘來玩,佔盡別人的便宜。游明溪很感慨,他寧願林峰柏和原先一樣,只是一個低層的勞工,收入僅夠糊口,也不致於造那麼多的業。

江秀慧又問:「和林峰柏還有聯絡嗎?」「之前還有。自從他當了老闆,我每次去找他,他都用名貴轎車載我去餐廳吃飯。吃了人家幾次,也該回請一次吧。我後來算算,他每請我五次,我只要回請一次,財務就會吃緊。何況貧富之間,話題、價值觀的差距越來越大,於是就慢慢疏遠了。我發覺,不只是婚姻需要門當戶對,就是朋友之間的交往,也不能攀龍附鳳啊。」

游明溪關切的問她:「結婚後,日子過得還好吧?」她苦笑:「我心目中的天使不帶我去天堂享樂,你的天使就只好折翼墮落在人間受苦了。我是憑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結婚的,又不是我自己喜歡上的,有什麼幸福可言。但我又不能說我不幸福,表面上,大家都認為我釣到金龜婿,夫家富有,先生對我又很好。我卻無法和他培養出真正的愛情,最多是『相敬如賓』。很可笑!相敬如賓也能生出半打兒女來。傳宗接代這件事,對女人來說,是責任,也是包袱。我連生五個女兒,第六胎才生出個兒子。在老一輩人的心目中,女人的定義,不過是傳宗接代的機器吧了,多可悲。好了,換你談談近況,有結婚吧?幾個孩子?婚姻生活一定很美滿吧?」

十八年來的生活點滴,該從何說起!對游明溪來說,有飯吃、有房子住、不餓肚子,應該就是幸福吧。「我們夫妻還算恩愛,只是膝下無子。為了這事,我媽老大不高興,婆媳關係搞得很不愉快。人間事,的確不如意事十常八九。我也看見別的夫妻非常恩愛,卻生不出半隻蟑螂螞蟻;有的夫妻天天吵鬧、打罵,反而能生七八個孩子,或許是債務關係吧。」

「對我來說,娶太太是要來疼來愛的,不是拿來當出氣筒的。俗話也說:『疼某(妻子)大丈夫,打某豬狗牛。』爸媽卻說我是怕老婆。還舉堂兄的例,說他把堂嫂打到爬不起來,去住醫院,這才像男子漢;又說我大哥,把大嫂教訓得服服貼貼的,叫她跑就跑,劃個圈圈要她在裡面罰站,她都不敢抗命,這才是大丈夫。我只能偷偷的笑,因為如果娶到一個像我堂嫂、大嫂那樣又醜,我又一點也不愛的女人,我也不會憐香惜玉;最好是把她打跑了,再也不敢回來,免得越看越討厭。或者我乾脆做一個不愛回家的男人,在外眠花宿柳。我記得我那個嫁給信基督教姊夫的姊姊,有一次姊夫罵她三字經,她回來哭訴。我們全家都開拔去她家興師問罪。姊夫嚇壞了,以後再也不敢說髒話了。人,很奇怪,都沒有同理心,好像自己的女兒、姊妹是純潔的天使,該疼;別人的女兒、姊妹都是邪惡的妖精,該死。不幸的,我卻發現,很多男人都愛妖精、不愛天使。和妖精可以發展出驚天動地的戀情;和天使的愛,最多只是淡雅如水,淺嚐即止。」

江秀慧一邊聽著,一邊破涕為笑,還笑彎了腰,笑出了眼淚,說:「我們兩個可謂是『同是天涯淪落人』,不但相逢,還曾相識呢。」

游明溪再把多年鬱積,全部宣洩出來:「我媽說,我本來很孝順的,結婚後就變了。我也同意。因為我發覺要愛一個人不難,只要全心全意真誠對待就好。要同時愛很多人,真的好難,我不懂得去平均分配我的愛,對父母、對妻子的愛很難取得平衡點,正當我全心去愛父母時,我幾乎忘了妻子的存在與權利;愛妻子時,和父母的關係又感覺疏離了好多,不再像未結婚時那樣的融洽。而當妻子受委屈、被冤枉時,我若替她辯護,就被罵成『小時是媽媽的兒子,結婚後是太太的兒子』;如果不出面,又於心不忍,也違背了我當初對妻子的諾言,我說過要一輩子保護她、照顧她的。夾在父母與妻子之間,我成了三明治,還裡外不是人。同時要做兒子,又要做丈夫,真的好難、好累。如果有來生,我希望能童貞出家,不需妻子,遠離家庭的樊籠,及親情、愛情的拘絆,做一個真正自在的人。如果可能,最好這輩子就能出家學佛。」

江秀慧則說:「如果有來生,我還是嚮往天使般的純潔愛情。」

游明溪語重心長的說:「男女之間的愛欲,就像在這間五百元吃到飽的自助餐廳吃飯一樣。每一道菜都色香味俱全,令人垂涎。可是我們只有一個胃,只有那麼大的食量,怎麼可能每一道菜都全部品嚐,甚至吃到盡興、心滿意足,於是就有無限的遺憾了。往往是肚子雖然飽了,看到好吃的,還是忍不住流口水;或者一邊吃著碗裡,一邊瞧著鍋裡;或是為了想吃夠本,結果撐破了肚子。愛情也一樣,不遂所求時,如欲火焚身,又如饑火燒燃。經典說:「諸欲極少滋味,多諸苦惱,多諸過患。」又說:「諸欲於習近時,能令無厭、無足、無滿。」無論是天使之愛,或是妖精之愛,都沒有例外。」

一頓飯吃完,已是萬家燈火,客人全走光了,餐廳也等著打烊。游明溪也已做了出家的决定,心想,是到了該散場的時候了。(附記:游居士後來也加入我們僧團的行列,至今已整整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