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一封信

                                                                                                    文/冰心

秀顏妳好:
哦不!該改口叫你岳居士才對。

這是一封無法投遞的信,明知沒有地址,也不會再有收信人,因為妳已經「魂歸離恨天」了。我仍然想把心中的話寫出來。

在我們魚雁往返的歲月中,曾經出現過好幾封所謂的「最後的一封信」,結果都沒有成為事實。這一次,肯定是我寫給妳的最後一封信了。

國曆九月中旬,平地還是熱烘烘的,而海拔四百公尺的高雄甲仙天岳山上,秋天,像會變魔術的巫婆,騎著一隻掃帚,卻提早登場。她先把天氣轉涼了,還讓青翠的樟樹林變為枯黃,裙裾再揚起西風,吹落黃葉滿天飛舞。為修行向道的出家人,提供時序遞嬗的無常訊息。

而秋天,也讓我想起妳。回想起三十年前,第一次寫信給妳,希望和妳做朋友時,也正是滿山落葉的季節。想不到今年,妳生命中的秋天,卻也和天岳山的一樣,總比平地提早到來。先是蓊鬱的蒼綠,而後枯黃,再隨風飄落地上,變紅變白,最後塵歸塵、土歸土,僅得年五十有二。

三十年了,記憶卻清晰如同昨日,不禁感歎人生苦短,頂多百年,能有幾個三十年可以揮霍。那是在不識愁滋味,又窮極無聊的當兵的那段時光,由於我怕鬧兵變(當兵時女友變心,移情別戀),所以沒交女朋友,其實是交不到。入伍後,看到同袍左右逢源,女友一個接著一個,甚至還有人已經結婚了;每逢假日,就有女孩子來會他們的客,或約會排的滿檔。更加感到孤單寂寞。當中有個要好的弟兄,叫陳銘池,是妳的鄰居,忒有女人緣,和他交往的,至少有五、六位,妳也是常常寫信給他的其中一位。我羨慕的要死,他卻煩惱的要命,因為窮於應付。於是就把妳「讓渡」給我做筆友,也算替他分憂解勞,我們的友情就於焉開始了。

我是佔了一點便宜的,本來我的字體長得和陳銘池的很相像,我又刻意的模仿,還冒用他的名義署名。妳完全沒發覺異樣,就準時的回信了。而第二封,我把真相還原,並向妳道歉。妳仍然回信了,卻遲到了三天,在信中,妳把我罵得很慘。的確,罵得對,因為妳不單單受騙上當而已,還有被陳銘池出賣的感覺。

由於戲劇性的相識,雙方更加珍惜這份得來不易的友情,我們之間的書信往還非常頻繁,也都很準時的收到對方的回信。這種情況一直延續了兩三年,直到我退伍之後。我們在信中,幾乎無所不談,談未來的理想、談人生觀、倫理道德,以及對婚姻、愛情的看法,乃至生老病死。很遺憾,就是沒有談到佛法,因為那時還沒學佛。記憶中,妳是很豁達開朗的,對生死、對榮華富貴,看得很開、很淡。尤其是死,妳說生命在乎活得有意義,而不在於長命百歲;一旦死後,還計較什麼,土埋、火燒、海葬都無所謂。而對婚姻、愛情的看法,妳說妳是王寶釧型的,選擇對象是憑自己的感覺,並不在乎門當戶對、郎才女貌,只在意喜不喜歡。妳還突發奇想,希望我們一輩子都維持筆友的關係,不見面,也不互送照片,不以表相做取捨,以免破壞這份美麗的友誼。

但我卻違反約定,透過陳銘池的關係,猴急的跑去妳家,一睹「夢中人」的廬山真面目。見了面後,雙方都有點失望,因為男的不是「薛平貴」,女的也不是「王寶釧」。後來我們都認清事實,想將就湊合成一對,畢竟世上那來那麼多的「白馬王子」和「白雪公主」。

妳曾試探我,說妳姐姐嫁給姐夫後,和公婆、姑叔同住,人多嘴雜,變成了女傭,還常會遭姑叔向公婆進讒;公婆也見不得小夫妻倆恩愛的情形,總會刻意的打壓和離間感情。姐姐常吵著要搬出去住,姐夫就是不肯,夫妻倆鬧得不是很愉快。因此姐姐勸妳,要嫁人,先問清楚。如果要和公婆同住的話,千萬不要被愛情沖昏了頭,最後和姐姐一樣受苦。妳問我說,如果以後我結婚了,是會選擇搬出去住,還是和爸媽同住。我說天下父母心,養兒是希望防老及承歡膝下,一家團圓,三代同堂,沒理由結婚後不和父母同住的。

往後,妳的來信就減產了。大約三個月後,妳寄給我第一封「最後的一封信」,大意是說:妳已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訂婚了,再一個多月就要結婚,這是妳寫給我的最後一封信,感謝我多年來的關懷與愛護,並祝我早日找到美麗的新娘。

雖然不是「愛人結婚了,新郎不是我」,因為我們之間只有友情,還沒發展到愛情。只是戀愛還沒開始,就先失戀,心裡總不是滋味。於是大方的提起筆來,寫給妳第二封「最後的一封信」:祝妳幸福,祝妳快樂,夫妻白首偕老,早生貴子。我保證不會再打擾妳,請放心!

從此我們男婚女嫁,互不相干,也信守承諾,不去干擾對方。過了幾年,卻從陳銘池那兒得知妳婚姻不幸福的消息。本來,妳的家境不錯,學歷也不差,是可以「待價而估」,嫁給一個好對象的。但你卻情願下嫁一個靠勞力糊口,又長得和我一般,不怎麼樣的男人;只因他善良老實,也合乎妳的條件──結婚後搬出去,不和公婆姑叔同住。按理說,姿勢已經擺得夠低的,不會再被亂槍打到,丈夫應該懂得珍惜才對。

那知人是會變的,尤其是在這種社會的大染缸中,有太多的緣境、陷阱,讓人「一失足成千古恨」。而且夫妻的結合,也不只是郎才女貌、門當戶對或妳情我愛;都是各人找自己的累世冤親債主,因緣成熟,看上眼了,結為夫妻,而來酬還宿債的。

陳銘池說,妳先生本來是一個安份守己,善良老實又勤快的有為青年,只因為工作環境的影響,又交友不慎而墮落。那是在台灣經濟起飛的年代,妳先生從事的,是論件計酬又旺季、淡季非常分明的行業。旺季時,錢多多却沒時間花;淡季時,太閒卻沒錢花。在淡季時,老闆怕員工因收入少而跳槽,於是效法韓信「設賭留兵」,旺季才有員工可以賣命。(據說賭博是韓信發明的,象棋裡才有楚河、漢界的名稱,這種說法僅供參考。)賭贏了,不會跳槽;輸了,老闆再借錢供他玩,欠了老闆的錢,也不好意思走人。於是工廠裡,每天放工後,就嘶殺的昏天黑地,很多人連家和老婆、孩子都忘了。

而自古以來,賭博和煙、酒、女色是不分家的。贏了錢,大家起哄要請客;輸了,沒有人會幫忙分攤。起初請客是在路邊攤,酒酣耳熟之餘,大家慫恿去風月場所請小姐坐檯、開房間。妳先生是老實人,不願意去,大夥兒強押他去。去一次嚐到甜頭後,就自己常常偷偷的跑去了,從此沉迷煙、酒、賭博、女色之中,做一個「不愛回家的男人」。又欠了老闆和同事一大堆債務,都由妳借錢去清償。有時回家,是因賭博輸光了錢,沒處借,回來向妳要錢再去賭的。妳如果不給,或慢一點,或勸他幾句,就遭他一頓拳打腳踢。又外面歡場女子,個個幼齒兼美眉妖嬈,深深吸引男人的心;妳則早被生活重擔折磨成黃臉婆,對妳先生更沒有吸引力。因此後來,妳的生活不再有愛情,只有無盡的責任、義務與債務。

妳家中,值錢的東西都當光了,先生又不顧家,日子仍然要過。妳要工作賺錢,又要獨力撫養子女成人,又要接受先生的家暴。好在娘家常常周濟。據陳銘池說,妳生第三胎住院要出院時,及妳病重要入院動手術時,家人徧尋不著妳先生,不知賭到那裡去了,根本不管妳的死活。妳說妳很後悔沒跟公婆住,至少公婆也會勸妳先生,妳先生也還會聽她父母的話,不會肆無忌憚的墮落下去。

今年孟秋,陳銘池來天岳山當信差,轉交妳寄給我的一封信,信上是這麼寫的:

陳(妳習慣只稱呼我的姓):

這是我寫給你的最後一封訣別的信,當你收到信時,我已不在人世了!

我得了癌症,醫生說我只剩半年的壽命,現在已過了五個多月了。會得癌症,我從來不感到意外,因為將近三十年,感情、家庭、身心的折磨,加諸於我,就算是有鋼鐵般意志和身軀的人,也會累垮的。

我委託陳銘池轉交這封信,但祈求他在我死後,才交給你,我不希望你的同情、憐憫,也不奢求你關懷的跑來看望,因為以前那兩年多書信往來的日子裡,你給予我的關懷已經夠多了。而且我想維持雙方這份美好的回憶,不願讓你看到我垂死時的狼狽、憔悴模樣。

回想數十年的人生,一眨眼就過去了,像做了一場黃梁的大夢,醒後什麼也沒得到。一生中,我渴求一份唯美的愛情,而愛情卻傷害我至深,讓我對愛情不得不重新評價。愛情,像外甜內苦的毒藥,又如利刀口上的蜜,更像危崖岸邊樹上爛熟的果實。凡夫為了追求微不足道的快樂,卻甘願舌破血流,甚至喪失生命。到最後,只剩下無盡的人媳、人妻、人母的責任、義務和無奈。記得年輕時,你我通信的那段歲月,是我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我們之間沒有愛情,只存在友情,反而更瀟灑自在、無憂無慮。這就是我為什麼臨死前,還堅持寫信向你道謝、向你告別的原因:一者,我懷念那段歲月、珍惜那份友誼;二來,走到生命的盡頭,對人生有太多的感慨,除了你,再也找不到知音可以訴說。我不埋怨姐姐灌輸我錯誤的資訊,而放棄你,並誤導我一生,畢竟她也是為我好,只是每個人業力不同,不能一概而論。怪只怪我們緣薄,如果往好的一方面想,或許我們沒有債務關係吧。

聽說你出家學佛修行了,你的抉擇是對的。的確,這世上苦多樂少,五欲六塵沒有什麼好留戀的。縱然不能出家,在家學佛也不錯,透過佛法的薰陶,雖不一定能了生脫死,至少能改變命運和人生觀,業報現了,能歡喜承受,不再只是怨天尤人,隨業而再造業。

人的一生,從我們哭著出娘胎,到親人哭著把我們送進棺材,緣起、結果都一樣,過程卻大有不同。有的人一生中,只是放逸、享受,把生命空過。有的人則只是造業受報,並沒有覺悟到什麼。我則是塞翁失馬,婚姻、家庭的不幸福,讓我體會世間的苦、空、無常、無我及不可樂,也算有所覺悟吧。不瞞你說,這幾年,我也偷偷的學佛,我不再怨尤這世間加諸於我的不幸,一切都是自作自受,我歡喜承受,生命反而覺得有意義,也踏實多了。

永別了!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請不要為我哭泣。該及時把握有限的生命,趕快學佛修行,以免死時後悔。

你永遠的朋友   岳秀顏絕筆

看完妳的來信,我的內心有著無限的感傷,因為「昔日戲言身後事,今日都到眼前來」,無常來的何其迅速!又我們以前不曾談論佛法,今日一聊,就是生離死別,情何以堪!誠如妳說的,人世間苦多樂少,又存在著無常、苦、空、無我及不可樂。連世俗人都會感慨的說:「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佛典中,《瑜伽師地論》也說:「一切諸行皆是無常,一切諸法皆無有我;一切生處皆不可樂,淨不淨業終無失壞。」更深入舉證在三界苦海中受生的眾生,無一處可樂的。「那落迦(地獄)有情,多分受用極治罰苦;旁生(畜生道)多分受用相食噉苦;餓鬼多分受用極饑渴苦;人趣多分受用匱乏追求種種之苦;天趣多分受用衰惱墜沒之苦。」職是之故,我才會學佛出家,想出離三界生死苦海。

而愛欲,不但是障道因緣,也是輪迴的生死因緣,更是生老病死種種諸苦的主要集因。《瑜伽師地論》說:「云何集諦?謂說一切煩惱雜染及業雜染,皆名集諦。世尊就勝,唯顯貪愛。」又說:「業為感生因,愛為生起因。」愛,還是現法的苦因緣,「若於有情有欲有貪,或有親昵,彼若變異,便生憂惱等苦。」因此諸佛賢聖觀於愛欲,如見蟒毒蛇,如避大火坑,如啃枯朽骨,深生厭離,不起愛著,進一步斷除三界的貪愛,而能證得苦的邊際。

凡是有生命的眾生,都有老病死苦,天界或許沒有老和病,還是不免死沒及顛墜惡趣的苦。今生是如此,過去是這樣,未來依舊不變,套一句佛經的話,叫做「法爾如是」。所以世人把六道輪迴,比喻為「苦海無邊」。唯有修學佛法證得須陀洹果,最多七生就能了生脫死的聖人,才能見到苦海的邊際,也只是「見道」而已。要到阿羅漢,才真正出離生死苦海。

而我們凡夫,種種煩惱分毫未斷,舊債仍未還完,又欠了新債,恩恩怨怨永遠牽扯不清,既不知最初,也沒有最後,當然更見不到苦海的邊際。因此,這是一封我今生寫給妳的「最後一封信」,也只是定位於今生而已。直要到妳我都精進的學佛修行,從資糧道、加行道,進入見道、修道,達到究竟道,所作已辦,不受後有,成就佛、菩薩、阿羅漢的果位了,才有可能出現真正的「最後一封信」的!

妳的友人,僧XX(俗名陳XX),寫於甲仙天岳山,秋意正濃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