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想到有這麼安靜、空無一人的火葬場。以前送過兩位親人去大城裏的市立火葬場:一排十幾個焚化爐火口,各家送葬的親友熙熙攘攘,有如市集。在吵雜的人聲、嗡嗡的誦經聲中,間或還聽見暗暗的「波」「波」點火聲。你會下意識地、有點緊張兮兮地,守著親人的焚化爐火口,生怕守錯了地方,迎回一付別人家的靈骨。
火化的場所如此寧靜,父親一定感到欣慰。這是新竹縣竹東鎮的火葬場,挑高達三層樓的大廳裏,正對大門那整片高聳的巨牆上只有兩個方形的小出口,應該說是兩個小入口:進去後,人將轉化為另外一種形態;進去後,短短幾十分鐘內,一切毛、髮、血、肉都銷融,只留下乾淨的白骨,父親一向喜好安靜,尤其是上了八十歲以後,常常一個人靜靜地寫回憶錄、一個人靜靜地戴了耳機看電視上的新聞,好跟世界上、社會上發生的大事接軌。因為早上九點多就抵達,整個火葬場只有我們一家人,大廳打掃得無塵無屑,兩個供桌上也清得很乾淨。父親一定喜歡這種清淨。
三位千佛山的師父帶領我們讀往生咒,在誦咒聲中,父親的棺木有如一艘舉行落成儀式的新輪船──曾任軍艦艦長、輪船船長的父親也許也這麼想──緩緩地啟程、順著軌道滑進了入口。祭拜儀式完畢以後,師父們帶著弟弟鍾堅和弟媳婦回家中灑淨,我與兩個姪兒陪伴父親的形體走他人間的最後的一程。牆的那邊,熊熊的烈火正裹住父親的身體;牆這邊的大廳卻清涼依舊。父親,我們的形體是分處在一炎一涼兩個世界了。
父親有沒有聽到我的警告,在點火的前一刻離開他的身體呢?他有沒有被轟然的烈焰嚇到呢?這些天來他一定端坐在靈位上注視著我們上香。靈桌上擺的齋食他吃得慣嗎?我的確非常幸運,方好在竹東有位古道熱腸的朋友,方好他擅長烹飪,由於我在高雄與新竹之間兩頭跑,不方便,他每天代我送美味的齋食給父親。生前父親每天都吃一點魚肉,現在沒得吃,會不會感覺吃不飽呢?為什麼我們要以齋食供奉往生者呢?是不是中止吃葷意味著中止我們令其他生命承受殺戮的痛苦呢?往生者的中陰身,其自我意識較為淡泊,對一切必然特別敏感,如果供食中有遭殘殺的生命,他不僅會感同身受,還會覺得自己的惡業又加重了幾分。
十七天前我在高雄接到弟弟的電話,告知父親中風病危;當我坐火車北上時,整個人被慌亂驚怖所籠罩,這太突然了,幾天之前跟父親過舊曆年,他還好好的。一個念頭閃入腦海:向白雲師父求救。以前要跟他請益,一向都是打電話透過祕書處約時間;這次抓起手機就直接找白雲師父,運氣真好一下子就找到了。師父以穩定的聲音告訴我要誦「南無大慈大悲救苦救難廣大靈感觀世音菩薩」十九字真言,要不斷地、一直地誦。我在火車上誦、見到昏迷的父親以後誦,在那漫長的兩天之中,只要不是說話、睡覺都誦,父親彌留之前也誦,有時心中誦,有時帶著弟媳婦口中誦。回想起來這麼誦十九字真言,令我的心在亂中有不亂的部分,每當心要被悲戚、恐懼、痛苦這些情緒整個帶走之際,誦真言又把部分的心安定下來,人好像分成兩個,亂與不亂能同時並存。
在父親彌留的時刻,血壓顯示器上的數字開始緩緩往下降,我們親人開始誦「阿彌陀佛」,那位竹東的朋友在旁誦阿彌陀經,我立刻打手機給在高雄的劉寶蓮師姐請她誦經,方打完這個電話,我的手機響起,居然是偶而才聯絡的小說家蕭麗紅,打來找我聊天。她是位虔誠的佛教徒,我匆匆告訴她父親正在彌留狀態,請她誦經。父親在經聲中往生,當他停止吸氧氣罩中的氧氣時,面容祥和,口角朝上,似乎在微笑。這些天來父親與千佛山的師父們有緣,他們做了幾場莊嚴的法事,我想父親聽了師父們的經,心一定也會定下來,他本來就是個天性祥和的人,於經義一定有所領悟。
我這位竹東的朋友在十一點騎著摩托車抵達竹東火葬場,帶來了點心和飲料,因為怕活著的人也餓著。我把食物分給姪兒後,出門送朋友,他正站在外面停車場做一種奇特的舉動。而這個停車場的地勢也夠奇特。除了一個窄窄的出路口,四面不是牆就是壁,停車場像是一口深井的井府。東邊聳立著火葬場的樓房,另外三面都是峭立的土崗,北面的土崗頂上種了幾棵墨綠的松樹,西南兩面土崗則是墓地,層層疊疊的墳塋,一列列的大骨灰罈,奇怪的是,這裏一點也不陰森,在明亮的陽光下,一個個褐色的罈子晶亮得像巨大的天珠。這真是個安息的好所在。父親與過世七年的母親,兩位靈骨將於後天雙雙住進台北縣五指山國軍公墓的忠靈殿,那兒不像此地這麼恬靜,卻地勢高曠,氣象萬千。弟弟安排父母的靈骨去那兒定居,父親現在心中一定充滿期待,心中欣慰,他們的靈骨將放置在長官、部屬、同僚之中。是不是一個人把他的喜好、厭惡、得意、委曲都帶到另外一個世界去?還是這些喜惡、得失的總合、這些業就是他的一切?
朋友正站在一株倒在地上的橡膠樹前,雙手捧住一個類似透明大水球的東西,原來他用方才裝點心的塑膠袋裝了水,在這棵樹的樹根處灑水。灑完後把塑膠袋交給我,眼中透著鼓勵的神色說:「我已經灑了三大袋子的水了,水馬上吃了進去,你看,土還是乾的。你再灑三袋子的水。」
目送他騎車走了以後,我心想:此刻我應該回到大廳中去陪伴焚化爐裏的父親,為什麼我的朋友要我為一棵樹灑水?回頭看這棵倒地的樹,它約有三、四公尺高,一樹肥大的葉子仍然油亮,想是倒沒幾天;大概因為枝葉茂密、根土又鬆,頭重腳輕,所以整個朴倒。幸好大部分根仍藏身在隆起的泥土中,應該還有救。我一面灑水、一面思索;是不是朋友見我承受喪父之痛,所以要我親手救垂亡的生命來鼓勵我?還是更深一層,父親與這棵樹之間有神祕微妙的關係呢?父親承受了大化的斲傷,這棵樹也一樣,逼近的死亡撲向它。而此刻,樹正接受水濟,由死亡步向生機,父親也正接受火焰的淨化,步入一種嶄新的、透亮的存在。此刻,他是不是正站在我身旁,微笑地注視著注水的根部,微笑地注視我,如何學習平衡生與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