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淨瑞

我的媽媽在去年年底, 以101歲高齡往生, 她在世時一向少有病痛, 往生時瑞相呈祥, 助念因緣也很好, 古嚴禪寺師父們的每一堂法事. 都做得十分殊勝圓滿, 大家都贊歎她是一位很有福報的人。

我的媽媽與民國同年, 20歲結婚, 結婚18年才生第一胎, 也是唯一的一胎。

「妳是一條鎮籐瓜, 害我沒有兒子！」媽媽這樣說我。

鎮藤瓜就是: 棚架上的絲瓜等藤蔓瓜類, 有的一條瓜藤上生了很多瓜, 有的瓜藤只生一條就沒有其他的了, 那種只生一條的瓜, 就叫做鎮籐瓜。因為我是一條「鎮藤瓜」, 讓媽媽感到終身鬱卒吧? 從小到老, 她就是看我不順眼。 

爸爸在我27歲那年過世。 父親過世三年後, 我結婚了, 媽媽很自然的跟我們住在一起, 那年她六十七歲。隨著我進入另一個環境之後, 母親在我的「鎮籐瓜情結」之外, 又多了一個她認為很沒面子的事, 那就是我害她得「跟女兒住」, 那年代的人重男輕女, 認為「跟女兒住」是很苦命、很丟臉的事。

為了宣洩她的鬱卒, 加上要報復我讓她丟臉吧, 也或許是本來個性使然, 媽媽非常愛找碴, 平日裡, 所有大大小小的事, 都往壞裡想, 想到什麼要理論什麼, 理論的結果都必須是她對才行。 她動不動緊鎖房門, 不吃不喝, 說是苦命餓死算了, 等等, 種種威脅恐赫樣樣都來。  

漸漸的, 我那熱熱的一顆要報恩的心, 被怨懣所取代,  有時候面對母親的無理取鬧, 恨得咬牙切齒, 恨她過去那樣欺負爸爸, 現在這樣擾亂我的家。就在我即將忍無可忍時, 有一位法師來村子裡帶領村民念佛, 鄰居一位阿婆來邀媽媽一起去學佛, 從此, 每星期一次, 媽媽去村子裡跟師父學佛念佛, 我們一家人都有「救星出現了」的喜悅。

 有一天, 她拿一本佛經回來要我念, 那時候我懷孕, 她說她師父說念佛經可以生出很優秀的小孩, 要我每天念, 我說我沒有時間念, 她暴跳如雷, 吵得翻天覆地, 為了息事寧人, 我就假裝念一下, 幸好《普門品》不長, 我每天找個時間, 站在佛桌前「念經」, 她看了就會很快樂。

過沒多久, 她又帶回來一本經書, 說念那個生出來的小孩會沒有業障, 我看了一下是《地藏經》, 好長。根本沒時間念, 就把它供在佛桌上, 每天拿起來看一看。這樣她也很不滿, 說她學佛我不高興, 她不要去好了, 我只好常常拖著疲憊的身子, 在供桌前「念」地藏經。

我肯讀佛經了, 她好像有一種莫名的快意, 也很有成就感。我在念經的時候, 她絕對不會吵我, 會自動的幫我做家事, 照顧小孩子。我讀完經的時候, 她還會笑咪咪的看著我, 跟平常時判若兩人。

從此, 媽媽脾氣要上來了, 我就趕快躲進佛教經典裡面。

有一天, 媽媽的同修阿婆, 用腳踏車載一箱佛教書籍及經典來看我, 說媽媽跟她講女兒很愛讀佛經, 她請她的師父選了一箱經書, 要給我讀，她的師父說這個人這麼愛讀經, 根器很好, 多帶一些去給她讀。其實, 那個階段, 佛教經典還只是我的避風港, 這個誤會真是太大了。為了不辜負那位師父的慈悲, 我也就囫圇吞棗的把那箱佛書給讀了。

母親繼續窮追猛打, 我也逐漸嚐到佛典之美, 走上學佛的這條路, 一直到媽媽98歲那年, 我才真正明白, 原來媽媽一直扮演的都是度我的角色, 那種種的不快, 都是因為自己根頓智慧不足, 無法善解的果報, 也因為自己的無知, 才會害媽媽表演得那麼過火。真正認識瞭解之後, 我徹底放下對媽媽所有的怨。更不可思議的是, 當時還是耳聰目明、精悍強勢的媽媽, 個性也漸漸的軟化, 無名火明顯的小了, 在我的轉變之中, 媽媽的細胞也在重新整理, 靜靜觀察這樣的轉變, 真是一種很美的藝術, 很有趣的境界。

一年後, 媽媽99歲, 身體不適, 住了兩個星期的醫院, 每天聽著人們的對話, 感受到她是所有病人當中最高壽、最健康、最受照護、最飲食無缺的人, 每天都有人來和她寒暄, 誇獎她好命。出院後, 媽媽像變成另外一個人那樣, 每天歡歡喜喜, 什麼話都好聽, 什麼東西都好吃, 什麼衣服都漂亮, 逢人就說好話, 在她往生的101歲的兩年間, 扭轉了所有人對她的印象。媽媽往生前, 也有一些病痛, 被送入醫院時, 大概意識到自己即將歸去, 跟我說了很多好話, 肯定自己這一生值得了, 一切無怨無悔, 肯定我及家人、師父、親友、鄰里對她的照護, 肯定自己是個有福報的人。

歡歡喜喜的料理媽媽的喪事, 真正感恩媽媽用一輩子長長長長的時間, 為我說法, 真不敢相信, 此生有機會能和媽媽輕鬆愉悅的共處一室, 感恩媽媽辛苦的活了那麼久, 讓我有機會不怕、不怨、不恨她, 讓我能夠真心的喊她菩薩。用逆增上緣的方式度化一個人, 很辛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