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 燈

文/阿  土

 

佛說:人人皆可成佛。我信,但我不是佛。我不能無視一切,看空一切!

我還有夢,就像這段日子總是夢到那座庵院一樣。從不久前重回古鎮,聽到原先的老住持已于年前圓寂的消息起,我的夢就開始多了。隨夢多起來的還有一些往事,一些朋友,以及在庵院裏閃爍的燈火。

仔細想來,那些往事並不遙遠,不過六七年的光景,可是我為何感覺模糊不清,甚至朋友常常只剩下匆匆的背影?只有庵院,只有老住持,只有如豆的清燈,不但不模糊反而格外清晰,令我慨歎不已!

我不知道為何選擇那個夏天去了古鎮,也不知道那時的天氣是否像如今一樣炙熱灼人。只記得我和兩位詩人朋友是踩著灰塵微濺的土路,在綠樹與紅牆掩映的民居中間走進那座庵院的。當時已近黃昏,厚厚的樹影斜斜地拖在地上,不難想像枝頭上仿如濃墨的綠。雖然一天的流覽,已十分疲倦,可一想到古鎮唯一倖存的寺廟,那份神秘感又讓我莫明地激動起來!

佛說:一切眾生皆具佛性。我信,沒有誰生下來就是惡魔,只因所受的環境不同而已。

庵院遠沒我想像中神秘,如果不是那堵磚牆塗成了黃色,一個碩大的紅色佛字在黃牆的中央,它就是一戶普通的農家小院。是的,它本就是座農家小院。正座的瓦屋作為大殿,供奉著菩薩諸神,幾柱寂寥的香火幽緲地燃著,樸素而冷清;側座的瓦屋分為寢室、廚房和餐廳。寢室的門關著,廚房裏堆有鄉人常用的柴禾,餐廳的桌子上擺著簡陋的餐具,和普通人家一樣;院子中間是菜園,有青蔥的蔬菜和誘人的番茄,鄰邊搭著幾架黃瓜,整個菜園紅綠相間,色彩斑斕;豆角種在院牆下,豆蔓爬滿了院牆及屋簷,頎長的豆角更是結得牆內牆外皆是。我們到庵堂時,唯一的老住持正在院外摘牆上的豆角。

庵堂平時應該少有人來,清靜得有些清冷,庵裏除了供奉的菩薩和眾神塑像,沒有其他尼僧,也不像別的寺院壯觀,只有滿堂的佛香味。我喜歡佛香的味道,每每嗅到,都會為之沉醉。我對此曾有不解,後來聽說“佛香是由多種天然香料合成,不僅清香怡人,有通鼻、開竅、調和身心,還有消毒殺菌,驅蟲驅蚊,提神醒腦,消除疲勞,溫潤五臟六腑之功效”,也就釋然了。我們點了香火,拜了菩薩,又在功德箱裏捐了自己的心意。對於我們的舉止,老住持並不在意,只是淡淡地敲著木魚,念著佛經。

佛說:一切皆流,無物永駐。我信,但我止不住自己的悲傷。我是凡人,凡人就得有凡人的悲傷!

庵院裏最讓我震驚的是那口置於殿前的大缸。作為每代庵主圓寂後的“坐缸”之物,我對它有種說不出的緊張。記得小時候,我們那裏上了年紀的老人常會事先給自己備好棺材,有的擺在老人的寢室,有的擺在廚房或堆放糧食的屋裏。爺爺也有這樣的棺材,且一直跟著他從老屋搬到新房子,雖然那時我尚不明白為什麼,但是它卻讓我和爺爺之間保持著非常大的距離。我不敢和爺爺過於親近,更不敢一個人走進他的房間。自從明白了生死之後,我更加害怕這類東西,因為伴隨著它們一起消失的除了親人,就是熟悉的鄉親,他們一旦消失,就再也回不來了。想到這裏,我就會很傷心,也很痛恨這類東西,更痛恨死亡。

我知道出家人並不擔心死亡,在出家人眼裏,一切都是空的,生滅不過是一種假像,他們只渴望能在有限的時光裏證悟般若,成就菩提!我似乎明白庵院為何把“坐缸”擺放在殿前,它應該是為了提醒修行者:修行要勤奮,不能懈怠吧!

光線漸漸地暗了,老住持開始停下誦經,點亮庵裏的燈盞。我們緩步退出庵院,不想再打擾她,誰知竟被她發現,併合掌躬身送我們出門。原來,出家人修行到一定的程度,看似無動於衷,事實上,一粒微塵的起伏都可以感受得到……

佛說:每一滴水都是海。我信,這太智慧了。只是作為俗世之人,我們常常忽略了對事物的縱深理解!

當晚,在本地朋友的盛情款待和讚美中,我和兩位詩人朋友都有些熏熏然、飄飄然,迷失了方向。是夜,在旅館裏休息時被喧囂聲吵醒,起身而望,滿街通明的燈火讓古鎮仿如白天,迪廳、歌廳和KTV,一掃古鎮的優雅和端莊,令人心煩意亂。此時,再次想起那間只有一個女尼的庵院,想起清燈下的孤影,想著她要在如此喧嘩擾攘中,保持處身世外的平靜與淡然,竟發覺她是那樣地大智慧。記得我在庵院裏曾說過“佛怎能住在這種簡陋的農家小院”?她曾笑著接我一句“佛一定要住在金碧輝煌的大殿裏嗎?”她的話看似平淡,對我卻如當頭棒喝,我們太習慣於固定的認識了。就像人們只知道出家人的生活清苦而又寂寞,可是誰又能指望一個嬌生慣養、腦滿腸肥的人告訴我們人生的真諦,為我們發現和指向一條走出命運暗處的通道!我們的生活看似富足和熱鬧,其實,不過是貧乏的追波逐流,當一切沉寂之後,什麼也不曾留下的冷清才是我們最大的悲哀!

就這麼想著,想著,六七年過去,很多事情已經面目全非。同行的詩人原本與我親如兄弟,如今一個形同陌路,究竟是我得罪了他,還是別的原因,不得而知。那時,他愛詩如命,現在,詩歌幾乎是他把玩的物件。另一個也與我相去甚遠,他對物質的要求越來越高於友誼,詩歌只是他偶爾追求女人的手段。

佛說:千燈萬盞,不如心燈一盞。我突然迷惑,不知該信還是不信。

原先的老住持已經圓寂,只是我並沒有格外悲傷。庵院依然是那時的庵院,新來的住持依然是個老尼,依舊清燈一盞,孤影一隻。而在我心靈深處,那抹淡泊平靜、不滅不絕的光輝卻越來越亮,越來越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