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隱山僧

    ──眾裡尋她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一、在家篇。

    史記說：「詩始關雎，書美釐降，春秋譏不親迎。」極為讚歎男女正當的結合，成為夫妻，而為人倫之始，才有子子孫孫，世代繁衍不息。正如佛教所說的：「人從那裡來？」「人從父母而來！」有了兒女，夫妻就理所當然的成了父母。

    古代沒有「自由戀愛」這個名詞，都是奉父母之命，依媒妁之言而成親的。進洞房之前，極可能都還不曾見過對方一面。等到洞房花燭夜，新郎倌將新娘頭巾一掀開，就如賭骰子一樣。要是遇上有良心，不做誇張不實廣告的媒人婆所接的案子，可能皆大歡喜，或「不滿意，但可以接受」；否則，就如同擲到小癟三一樣，一翻兩瞪眼。想「退貨」，可沒那麼簡單，得去對方的村裡，敲鑼打鼓幫人清洗「門風」。這下丟人丟到別的村莊去了。不這樣，男生還好，人家會懷疑新娘有問題，以後姑娘家怎麼嫁得出去。

    老一輩的人說，他們那一代的婚姻，都是媒人婆先來提親，然後安排相親。但是黃花大閨女，是不隨便拋頭露面給人看的，怎麼辦？俗話說：「有其父，必有其子。」同理可證，「有其母，必有其女。」這種推理，在現在是行不通的，但是那時候的人，卻信這一套歪理。又不可能準丈母娘代女兒相親，只好請舅舅出面，因為母與舅是同一個公司的產品，料想不會差到那裡去。可見這種相親方式有多荒唐，當然婚姻多半不幸福。

    家鄉有一句俚語說：「媒人嘴，像鼓吹。」遇到什麼場合、對象，就吹什麼調。所以單憑媒妁的一面之詞不可信，相親之後，會再進一步暗中去向對方的街坊鄰居，打聽其人的人品及家世。我們住的村莊，以前就有一個大戶人家想娶媳婦，託人作媒，女方住在隔幾個村莊之外。她爸爸按慣例，前來打聽，在村莊入口，碰到一個駕駛牛車的年輕人，一邊嚼檳榔，一邊「吐血」，還口出三字經。他心裡在想：「那家的女兒嫁給這個人，準倒楣。」打聽完就回去了。也答應了這門親事。

    沒料到，女兒出閣那天，迎娶的新郎倌，正是被認為誰嫁給他，誰倒楣的那個年輕人。老丈人無話可說，果然是「姻緣天注定」，只好認命。結果，竟然如老丈人所料，女兒嫁過去才三年，夫家就家道中落，倒楣窮苦的過了一輩子。

    後來時代進步，工商業發達，人際關係也由封閉變熱絡；又因舊式的婚姻缺失太多，造成很多怨偶，於是流行起自由戀愛來。自己選擇的對象，自己負責，再也不能埋怨、怪罪父母。按理說，應該是皆大歡喜，都「有情人終成眷屬」，社會、家庭一片溫馨、和樂才對。結果，離婚率卻居高不下，有的人，換情侶就像換衣服那麼頻繁，而剩男、剩女一大堆。根據外面的說法是，超過三十歲未婚，就登「剩」了。

    還有的男女，雖同居多年，也不想結婚。遇到父母催婚，或同事、朋友關心婚事。有人會說：「我還沒玩夠！」有的說：「天天在一起，和結婚有什麼差別！何必去弄一副手銬、腳鐐，把自己銬上。」過去流行的「海枯石爛」、「海誓山盟」，已經太遜了。但是有兩句經典台詞，到現在還管用。「結婚是戀愛的墳墓。」和「因誤會而結合，由瞭解而分開。」只是現在又發明新的口號，所謂：「不在意天長地久，只在乎曾經擁有。」好聚好散，兩不虧欠。「戀愛是兩人的事，很簡單；結婚是兩家的事，太複雜。」未結婚，想拆夥，兩人談攏就行。結婚後，想離婚，兩家必然炮聲隆隆，戰火不歇，還得付對方贍養費。

    對於時下年輕人，把愛情、婚姻當兒戲，老一輩的很不以為然，都懷念起舊式的婚姻，及過去女人「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認命美德來。至少，她們可以把自己淡化，完全放在一邊，為了給兒女一個完整的家，而無怨無悔、犧牲奉獻一生。

    我是個既認同自由戀愛，自己找對象結婚，又很羨慕古人面對婚姻的那種慎重、嚴肅心態的人。既能對自己所作所為負責，又希望能一輩子為對方負責。認識的朋友，都說我是活在現代的古代人。其實我只是希望取古今之長，而去古今之短罷了。

    小時候，我就很憧憬美好的愛情，只羨鴛鴦不羨仙，並不太熱衷於榮華富貴，如果江山與美人要我選項，我真的可能「不愛江山愛美人」。因此，小五、小六就告別了童話故事及漫畫，開始偷看愛情小說。為什麼要用偷看的？因為怕人笑話是提早「少男懷春」。也因為偷看，就不可能講究光線的充足與否。我所以會「近視及第」，不是因好讀書，或愛看電視，完全是偷看愛情小說的報應。

    小說裡的男性人物，有純情的，也有濫情的，更有薄情的，也就是「始亂終棄」型的。常有薄情郎欺騙純情少女的感情，而後予以拋棄，造成對方懷孕，走投無路而尋短的內容。同情、憐憫之餘，想著我也有姊妹，以後結婚，也會有女兒。我必然希望姊妹和女兒，都能找到如意郎君，有好的歸宿，並過著幸福快樂的婚姻生活。我如此的希望，別人也有姊妹、女兒，也同樣會如此的期望。己所不欲，就該勿施於人才對。

    何況，到了戀愛的年紀，心智也應該都成熟了，該為自己的所作所為負責，也知道什麼事該做，什麼不該做。既然愛對方，當然希望對方幸福，負責是應該的。如果沒有愛，只有欲，為什麼要去傷害對方。這種觀念，左右了我一生的感情生活，面對想交往的對象，我總先衡量，是真愛她，還是只為滿足欲，沒有愛。如果只是後者，寧願忍受孤單、寂寞，也不願傷害自己的理想，及對方的幸福。

    十七歲時，舉家遷到台北的東門市場邊，也就是過去的金山街，寶宮戲院那兒。對面巷子，有一道很高的牆，裡面就是台北看守所。有一次，表哥來我家玩，看見那道高牆，勾起他的慘痛回憶：「我年輕時，在裡面住過。」緣來表哥年輕時，很英俊瀟灑，女朋友很多，那時還未成年，交往的對象也一樣。結果被一個女友的父母控告誘拐未成年少女，被關進台北看守所一個多月。後來民事和解才獲釋。

    無獨有偶的，堂哥和我弟弟，也都有同樣的遭遇。據他們共同的說法是，在監獄裡，獄友最看不順眼的，是妨害風化，及誘拐少女之類的男犯人，進入牢裡，第一天晚上，就被修理得不成人形。當下體會到，貪圖短暫的魚水之歡，換來無盡的痛苦，的確划不來。而我弟弟則在還未到分駐所之前的路上，在警車裡就被警察刑求逼供了。所幸及早和解，才沒吃牢飯。

    別人的可怕經驗，我牢記在心，不敢重蹈覆轍。以後再美、再愛的女孩，只要知道她是未成年，我就懸崖勒馬。曾經有一個心儀好久的女孩，想約她出去玩，想跟她交個朋友，只是沒膽量說出口。她卻先開口約我看電影，我當然歡喜答應。只是看完一場電影之後，我又不敢行動了，因為理智終於戰勝了感性。她還未成年，萬一交往，一時衝動，逾越了男女朋友的分際，可能會吃官司坐牢。我不願拿短暫的魚水之歡，去換取牢獄之苦。從我那幾個兄弟的慘痛經驗中，我學會了「拿別人的知識經驗當經驗，不要自己親自試驗，以免同樣得到慘痛的經驗。」

    而類似的只有欲，缺少愛的感情，或縱使有愛，卻不能讓我怦然心動，或刻骨銘心的女人，也都犧牲在自己的理想堅持之下，而緊急踩了剎車。因此，結婚之前，我的愛情史，都還沒打破鴨蛋紀錄。每一年的中秋節，只見情侶雙雙，恩恩愛愛，我總是孤孤單單的，跑去台北武昌街看一場電影，度過佳節。不禁浩歎，眼前雖有弱水三千，我卻無一瓢可飲。而在電影院裡，前後左右都是情侶檔，我成了電燈泡，那份孤寂落寞可想而知。我也常向自己抗議，想談一場愛情，即使對方未成年，縱使只有欲，沒有愛，也可滿足生理的需求。終究我是個謹慎又非常固執的人，決定的事，很難轉圜。也堅信因我對理想的堅持，日後所得到的，必然更加美好。

    轉眼到了二十五、六歲，還沒對象，父母心急如焚。在那個時代，大約民國五十年以前出生的人，男人當兵回來，過了兩三年，如果還沒結婚，父母就緊張得不得了，都會主動出擊，幫兒子安排相親、製造機會。而那時教育程度普遍不高，女孩才二十出頭，就已經出社會謀職好久了。還沒結婚對象的話，女孩的父母更是坐立難安，睡不安穩，急著想把女兒推銷出去。因為很多的家庭，後面還有一大串的妹妹，姊姊沒嫁，妹妹的婚事更加棘手。所以，以前的時代，幾乎沒有剩男、剩女的問題。

    我父母，尤其是母親，急著幫我找對象、約相親。我雖不加反對，只是心裡好笑，想著除非碰上了過去的冤家，或者我放棄了原先的理想與堅持，否則是無濟於事的。母親又幫我去求米卦，結果說，要我媽別擔心，準媳婦會自己出現到我家來。我一聽，心想，又是一個像鼓吹的媒人嘴的卜卦人，為了賺錢，很懂得投顧客之所好，報喜而不報憂。

    那天，接了一通電話。南部故鄉的鄰居，從小就很談得來的一個女孩，北上謀職，晚上想來我家玩，順便約了同村的另一個女孩來作伴，問我方不方便。我當然答應。

    華燈初上的那晚，兩人出現在我家。我一眼看見鄰居的那個同伴，就被震攝住了，從來不曾有過這種感覺。「就是她！」我堅定的告訴自己。而這種感覺，正如一首詞說的：「眾裡尋她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在台北縣市，總共有五、六百萬的人海裡，尋尋覓覓了十年，尋不到她，原來她住在南部鄉下。現在驀然回首，竟然在人海裡，發現了我生命中的真命天女。猶如古代航海的人，在茫茫大海中，發現能幫助他們辨別方位的北極星。從此人生有了導航，不再迷失方向。

    那一刻，我第一次相信有三世因果，有前世今生。也相信有第六感的直覺，和七世夫妻的故事。更相信真正的愛情，已然不在美醜、賢愚、貴賤、閨秀、碧玉或高、帥、富的世俗擇偶標準上作文章。而是生生世世，永不停歇的託付、承諾與約定，即所謂的「海枯石爛」和「海誓山盟」。由於結的緣份太久，印象太深刻，或者說，對曾經許下的諾言、約定，堅定的信守，縱使歷經輪迴，為隔陰之迷所迷，一旦遇上了，就似曾相識，一眼就認出來，而再續前緣。

    縱使有弱水三千，我只取自己的一瓢而飲。仰望霄漢，見滿天星斗，熠熠含光，只有北極星，才是我航行於茫茫人海中的定盤星。眾星拱月的太陰，又明亮又出色，齊大非是偶；牛郎織女太哀怨；北斗七星高處不勝寒……感謝天上出現一閃一閃的北極星，能伴我一葉孤舟，航向海角天涯。

    一陣欣喜過後，馬上警覺。還好，我還單身，也沒有女朋友，還有資格可以追她。如果我已婚，或已有了要好的女朋友，該給的也都給我了，我若為了新歡而遺棄舊愛，那就成了薄情郎，連我都會唾棄自己。我要是想熊掌與魚兼得，那不但傷害雙方，也傷害了自己多年的理想與堅持，晚節不保。要想不做薄情無義的人，因而放棄一生的摯愛，人生又有什麼意義！

    以前有個同事，當兵前就結婚了。那時不懂事，大概是好奇、好玩，也可能只有欲、沒有愛，把女孩弄大了肚子，結果奉兒女之命結婚。退伍後，在職場上遇見了一個真正能讓他死心塌地去愛的美少女，對方也有意，他最後礙於有了家室而放棄。事後，他曾對我說，一想到這事，心就好酸好酸，為什麼她不早一點出現！為什麼他不晚一點結婚！我終於體會了他的心境。慶幸我對理想目標堅持到底，也堅信日後所得到的，必然更加美好。否則，換成我是同事，遇上眼前這種情況，也一樣心酸淚流。正是「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那種恨的心境，的確是親身經歷的人，才能感同身受的。

    後來我倆結婚了，這個故事就圓滿落幕了。但我從當中得到了啟示，這個啟示陪伴我，直到我往後出家，為了了生脫死，成佛成菩薩的理想，繼續頑固的堅持著，也堅信日後所得到的，必然比未堅持的，更加的美好。這個啟示就是：「如果目標是對的，正確的，就必須堅持到最後，不為外來的誘惑所轉，才能開花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