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浪

    成實論說: 「是相皆爲憎惡他人,是故應斷。」有人問曰:「當云何斷?」答曰:「常修慈悲喜捨瞋恚則斷,又見“瞋過患”是則能斷,又得“真智”瞋恚則斷,又以“忍力”故瞋恚則斷。」又問:「何謂忍力?」答曰:「若能忍他呵罵等苦,是人得善法福,亦不得從不忍生惡,是忍辱力。」

  • 文:編輯部出處:衲衣下的故事期數:301期2015年7月合刊

/恕

 

在那之前她一直懷疑人與人之間真能達到體諒、寬容、了解與溝通?尤其當心中充滿著憤恨,不斷的在記憶中舔著傷口,那就無法看到新的事物,也失去了理性思考的能力。瞋念是會形成習氣的!在人事上變成一個直接的反應,心裡的糾結更化不開。那就是她了!一個「心有千千結」的人,記得第一次禮見雲老禪師,老禪師劈頭就給她一句:「每一個人心中都有許多結,要看是何時打上去的?」當時她的想法是:「莫非這就是佛法所說的解脫、去縛,不受第二箭!」那什麼時候開始,我們才會甘心地接受過往所發生的一切呢?也了解了自己的平凡,否則越在意這個結,它便越匝得緊,令人無法舒活。

要說第一個心結應該是念小五時結上的,本來不識愁滋味的她,沒想到在那時惡補當道、升學主義掛帥,很不幸的碰到一個愛錢又非常現實的「巫」老師;她不想補習卻被他強迫著惡補,繳不起補習費時。常在朝會中,莫名其妙被叫出列罰站、訓斥、打屁股。這且不說,還每天叫她到黑板演算「最難的算術題」,錯一題打一個耳光,同學都叫她“麵龜”或“紅龜粿”,教室不乏同學的笑聲音效,十足丟盡了臉!最難堪的一次是「生活倫理課」,巫老師像催債公司,臉漲著橫肉說:「知道嗎?我們班上有土匪哦!」大家好奇又驚訝的想找到土匪?結果一陣喧嘩之後,板擦、粉筆像飛彈般狠準的朝她扔來,巫師氣急敗壞的指著她罵:「就是妳啦!土匪!還東張西望!欠我三個月的補習費不交,妳到底怎樣嘛?」那一剎那她真想休學回家放牛算了!她心想:「母親不是早就告訴您,本人因為家境貧窮無法參加補習,是您一直說沒關係的,還說慢慢來!慢慢來!全班都要補,不可以不補!現在卻陷我於不義!啊~」真想擊鼓鳴冤啊!尤其這一個「土匪」的封號沉重的讓她擔不起,她想為什麼不是「公主」呢?她多希望是「公主」而不是「土匪」,但可能嗎?於是在班上她便成了一座孤島,同學取笑她,讓她的個性從“稍傻”(不是瀟灑),變得敏感多疑也易怒,對世界更怯步了。一連兩年的煎熬,漫漫長夜,心中充滿煩惱,像四郎與真平漫畫書裡的“哭鐵面”,每天苦著臉吶喊著:「誰能拯救我出離這座失意的城堡?誰能引領我遠離“吾師”(巫師)的惡夢!」

 

本來她以為早已淡忘了這些,沒想到師專畢業「選校分發」前夕,她看著志願調查表,突然心底有一個傷口隱隱作痛,「難道這麼多年了傷口猶未結疤?難道它已是一個永遠的魔咒?」在她紛雜可笑的內心竟然激盪著「哈姆雷特」與「基督山恩仇記」的故事,說來有點像荒謬的八點檔泡沫劇--她希望被分發到那所母校,找回失去的自尊與自信,從此跟「巫」老師平起平坐,從最爛的「師生關係」變成「同事關係」。她要對著他說:「哈!當年被你毒虐的女孩已長大了!在下絕不會強迫學生惡補又極盡不高明的手法虐童!」

 

在填寫服務調查表時,她多愚蠢膚淺,以為凜然正義在自己這邊。其實如果那時她學佛得早,或者有幸遇到善知識。給她一些因果、因緣的佛法開曉,可能就不一樣了!一定能早點助她走出心靈的風暴,不致於如此偏激。或者退而求其次,能得命運之神眷顧,受到一些「好書」的啟發也成!偏偏她最愛的除了「咆哮山莊」就是「哈姆雷特」與「基督山恩仇記」。有一天她真的踏上「復仇之路」,因為往事歷歷,又流過時光的縫隙、流過她的記憶,她多想回母校再看一眼那位巫老師,只偷偷的看一眼。學校就在台北市的鬧區,龍江街上,她還想再看一下懷念已久的那棵椰子樹,不知至今安然否?因為每次淚眼糢糊中,那棵樹好像都在安慰著她,凝視著她:「別哭!女孩!妳要快樂起來!」

 

那天中午她依例到「省北師專」對面的「成功新村」吃一碗陽春麵,那是一個眷村,離安東街、臥龍街不遠,是一間退伍老兵開的麵店。師專五年她吃夠了味的陽春麵,從一塊半到三元,後來漲價到五元(以後一路直升,漲到十五元、三十元....),陽春麵的歷史就是她可歌可泣的生命斷代史!老板好像也不怕她這樣的窮學生,常常只叫一碗陽春麵,就大大方方的把不花錢的酸菜、辣椒醬猛往碗裡倒,尤其復仇前夕,扭曲的心更變本加厲,吃在眼裡、口裡、心裡滿滿的酸和辣,眼淚、鼻涕都快噴出來了。校園外仍是一個井然日常的世界,太陽高照,但她的世界已變了色。

 

那天她就躲在池塘邊的大榕樹下,母校那棵榕樹成為她教戰御守的所在,她想如果再看到他,她一定要質問他:「為何當年要苦苦相逼?」就在夕陽西下時分,學生放學了,老師在辦公室開完夕會就一個個走出來,應該不難見到他。她盤算著等會兒見面那一刻,自己會不會像《史記》裡記載的“鴻門宴”,樊噲--沛公(劉邦)之參軍,進了鴻門宴便「瞋目」視項羽,頭髮「上指」(直豎起來),目眥盡裂(眼眶都要瞪裂開了)。司馬遷寫著:「只見項王按劍而跽曰:“客何為者?”張良曰:“樊噲者也”。」原來真有「目眥盡裂」這樣的心情,如今於她差可比擬!但是真有這麼誇張嗎?其實還不是中了書的毒,思想偏頗,什麼「哈姆雷特」、「基督山恩仇記」,只取負面不看正面。

 

你猜如何?終於見到了一位中年男子,低著頭、四方臉、不高不矮的身材,緩緩的從辦公室走出,越來越靠近她,靠近她--是的!那就是巫老師!她緊張的情緒襯著蛙躍池裡「噗通」的一聲,「一步、兩步、三步.....」她屏著呼吸數著,可是才數了八步,突然辦公室門口有人喚他,他又轉身返回,有一剎那他曾抬起頭與她對視,不知他認出她了嗎?但是夠了!在無所察覺的八年時光裡,沒想到巫老師的背已馱,頭髪也染了灰白,不見當年那兇狠的睛光,活像個過氣的相撲選手,鬆垮著肌肉站在擂台。「哼!只不過是一個老人罷了!」頓時她復仇的快意已像洩了氣的球,她對自己說:「妳呀!還留在這裡幹什麼?」

 

過了半响,她就大步的離開這令她五味雜陳的學校,那一刻她決定將「巫師」從生命中撤離,因為眼前就像看一幅顏色剝離的油畫,顯得那麼不真實,也失去了意義。絕沒想到在下個生命的驛站--淡水興仁國小,她意外的遇到了親近雲老禪師的陳老師,她生命中的貴人。陳老師常提起雲老禪師,且在不定時的聊天中,告訴她一些因緣法則與因果關係,往後她慢慢的甘心接受「人非聖賢,誰能無過」的事實,她自己不也一樣?都是生活裡匍匐的人,有意無意的會犯錯,也常傷害別人。慢慢的,她戒掉了把酸菜、辣椒醬加在陽春麵的悲烈,還把酸菜、辣椒醬“復仇”的滋味,凝練成“醍醐法味”,從此巫老師不再像一根作怪的神經,她慢慢的治好了嚴重的“大瞋大怒”、“大憎大喜”的心理風濕病。

也因為放下這瞋念,往後才有福報當面受益老禪師「心結」的開示,了解惡緣宜解不宜結,她對自己說:在漫漫的未來必定還有很多事會發生;世界可能不會變好,也不會變得更壞,但存一念之間。如果一遇逆境便生氣,就像易餿變味的食物。於是她慢慢的改變心念,識得「色蘊緣色法,受想行識剎那作用」,如果色蘊不起,色法無用武之地,又哪來的心結呢?某一刻她幾乎想說:「巫老師!還好您在我小時候就給我異於常人的錘鍊,讓我沒有真的去當土匪,您真的是“吾師”啊!」

走出母校的那一刻,她刻意瞄向記憶裡的那棵椰子樹,日據時代的老校,陳舊的拱門與走廊,那棵椰子樹就在廊前招喚涼涼的雲。它並沒想像中的高,也許它一直就是這樣,是她把一切的“惡”與一切的“不愉快”誇大了!就像她與巫老師當年累積的兩年心結,只是雨天不小心踩到的泥巴而已。一切已遠!蟬的嘶聲以及停格在八年前的鞦韆,就這麼在風中飄盪出一道美麗的弧線。隔天她躺在床上,只想在晨光中放鬆一回,並決定將「哈姆雷特」與「基督山公爵」都拿去海邊放生!

 

慢慢的她也有所體悟「一念瞋心能生百千邪障」!那如何抑止瞋心不生?陳老師有時會介紹一些佛法,他曾舉《成實論》說明什麼是「瞋恚相」?成實論說:

「是相皆爲憎惡他人,是故應斷。」有人問曰:「當云何斷?」答曰:「常修慈悲喜捨瞋恚則斷,又見“瞋過患”是則能斷,又得“真智”瞋恚則斷,又以“忍力”故瞋恚則斷。」又問:「何謂忍力?」答曰:「若能忍他呵罵等苦,是人得善法福,亦不得從不忍生惡,是忍辱力。」

 

還有:「若念他過,所以生起瞋恚,智力劣弱,瞋恚生,自己定力與智慧力不夠,只要一面對境界就會像細樹枝條般,被風一吹就幌動不能自主。」

 

真的就像她當時的寫照,一念瞋心常無端的被挑起。由於興仁國小就在海邊,住在宿舍的她常在早晚去海邊散步,她觀浪花打在岩石上,第二朵浪花撲來之時,第一朵浪花已在石上碎濺得無影無蹤,她覺得好像含藏著生命的至理,但不知法義如何確切表達?多年後她又去海邊散步觀浪,原來海浪演示著:

「一切諸法無自性,仍因一切諸法皆依緣而起之故。緣起之諸法,亦皆無常,不可信也!」又《信心銘》說:「心本無生因境有,前境若無心亦無。」


  「觀浪」--浪從何來,浪往何去?就像人的意念遷流不息,一念乍滅,後一念又生起,在念念不息中,到底哪一念是“真”?她懷疑那年的六年甲班真的有一個土匪?尤其人生蹭蹬挫折,就像船兒置身大海,處處有驚濤駭浪,時時有暗礁旋流,而帶著疙瘩過日子,這非她所願。哲學家史賓諾莎說了一句名言:「不要哭,不要笑,要理解。」可見相對的樂與悲、哭與笑、愛與恨都是我們應該超越的情緒;何況拜巫老師所賜,兩年中識得許多國字,而在初中聯考前,她終於搞懂了所謂的“雞兔同籠”、“速度”、“植樹”等算術問題,印象中巫老師還是有一些可取之處,比如從不請假,教學認真。

 

回顧四下一片寂然,她真希望自己觀浪能觀到心中無生滅、無動靜,能透澈耳目及處,了悟「諸法空相」。畢竟人生太短!其實犯不著記掛著過去,應該時時提起正念,自然而然的,那些委屈與不平就像一池吹皺的春水而已。何來的魔咒?一切都是心法罷了,一切都是心之所起!所以,管他前浪、後浪,海畢竟是海!水仍舊是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