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讀〈陽羨書生〉

    書生忽然就鑽進了鵝籠裡。奇怪的是,鵝籠並沒有變得更寬,也不覺書生變得更小.....許彥挑起鵝籠繼續前行,也不覺得鵝籠變得更重。

  • 文:編輯部出處:衲衣下的故事期數:302期2015年9月

 /恕

 

1、〈陽羨書生〉的故事

〈陽羨書生〉這個故事深具豐富的想像力與趣味,其幽微深沉的內涵令人一折三嘆。據說中國“六朝志怪”改寫佛經故事的並不多。目前確知改寫的僅有 (劉宋 ) 劉敬叔《異苑》中的〈鸚鵡救火〉、(劉宋 ) 劉義慶《幽明錄》中的〈焦湖廟巫〉以及 ( 梁 ) 吳均《續齊諧記》中的〈陽羨書生〉等三則。〈陽羨書生〉的故事茲大略介紹如下:

 

「東晉時,陽羨地方有一位許彥,某日挑著鵝從綏安山下經過時,遇到一位書生,年約十七八歲,躺在路邊,說他腳痛,懇求許彥能讓他坐到鵝籠裡。許彥以為對方是在開玩笑,但書生忽然就鑽進了鵝籠裡。奇怪的是,鵝籠並沒有變得更寬,但也不覺書生變得更小﹔只見他怡然自得地和兩隻鵝坐在籠子裡,鵝也沒有因此而受到驚嚇。許彥挑起鵝籠繼續前行,也不覺得鵝籠變得更重。走了一段路後,許彥到一棵樹下休息。書生從鵝籠裡走出來,對許彥說:「多謝你挑我一程,我想招待你吃些東西。」許彥說:「好啊!」


書生於是從口中吐出一個精美的食盒,食盒裡有各式的山珍海味,都盛在銅製的器皿裡,氣味芬芳,世所罕見。書生擺好酒菜,兩人就愉快地吃了起來。酒過數巡,書生又對許彥說﹕「我帶了一個女人同行,現在想邀她出來同樂。」許彥說﹕「好啊!」書生於是又從口中吐出一名女子。只見她年約十五六歲,衣服華麗,姿色絕倫﹔她挨著書生坐下來,三人一起吃喝談笑。不久,書生就喝得醉醺醺,躺下來睡著了。女子看看書生,對許彥說﹕「我雖然和他結為夫妻,但內心卻想著別的男人。我也偷偷帶了一個男人同行,現在丈夫睡著了,我想邀情人出來同樂,你可不要洩漏我的秘密。」許彥說﹕「好啊!」女子於是從她口中吐出一名男子,年約二十三四歲,長得也聰明可愛,他和女子擠眉弄眼,也大方地和許彥聊天。

 

過了半晌,睡著的書生身體忽然動了動,好像就要醒過來。女子連忙吐出一道錦幕,遮住她的情人。書生醒過來,就拉著女子躺下來,陪他睡個午覺。此時,錦帳外的男子又悄悄對許彥說:「這個女人雖然對我有情,但也不是全心愛著我,我也偷偷帶了一個女人同行,現在想和她見個面,請你不要張揚。」許彥說﹕「好啊!」男子於是從他口中吐出另一名女子,年約二十來歲。她也坐下來一起吃喝,還不時和那個男子打情罵俏。許久,錦帳裡傳出書生身體轉動的聲音。男子驚聲說:「兩個人要醒來了!」於是連忙張口,將他吐出來的女子又納入口中。

 

片刻之後,書生的妻子從錦帳裡走出來,對許彥說﹕「我丈夫就要起來了。」說著,也張口吞下她吐出來的男人,然後坐到許彥的對面。又過了半晌,書生起身,對許彥說﹕「我原本只是暫時瞇一下,想不到竟睡了這麼久,你一個人獨坐,一定很無聊吧!天色已晚,我想就在這裡和你告別了。」說著,就張口將女人和各式銅器都吞入口中,但特別留下一個二尺多寬的大銅盤,送給許彥,說﹕「我沒有什麼好送你的,這個銅盤就給你留作紀念吧!」

 

2、〈陽羨書生〉故事的源流脫胎

〈陽羨書生〉這故事原從〈梵志吐壼〉脫胎來的,〈梵志吐壼〉又是佛典《舊雜譬喻經》卷上.第十八則的譯文。其後又有人指出《舊雜譬喻經》更早的淵源是《觀佛三昧海經》,但至《續齊諧記》才將其故事完全中國化。換句話說六朝志怪中承續〈梵志吐壺〉的共有〈外國道人〉與〈陽羨書生〉兩則。但以〈陽羨書生〉的主題表達得比較清楚,書生的內心世界也最複雜,據載因為吳均又在作品中交代了人名、地名、和年代,最後更增加書生贈與上面有“銘題”的銅盤作紀念,使故事更富於人情味與真實性;也可以看出六朝小說創作從“佛道”兩家典籍中,汲取創作靈感與題材的事實,使中國小說產生了一種突變性的影響,也大大豐富了中國傳統小說的生命。

這些從「壺中人」故事變形、改裝而成的漢化故事,涉及心理層面的種種問題,以〈梵志吐壺〉來說,喻含眾生如幻,皆無實體,一切假因緣而有;而“欲染”之故,眾生受煩惱覆蔽,致使清淨無染的如來法身不得顯現,故必出離煩惱、除妄斷惑,才能出入無礙,故事至此展現濃厚的佛家思想。(資料取自網路)

 

3、〈陽羨書生〉故事意涵的分析與探討

那麼“陽羨書生”這故事,曲折離奇的情節所徵為何?到底還是充滿冷靜的惡意,一雙雙男女看似“生死相守”,卻是典型愛情迷失的幽嘆,各有所吞,各有所吐,像連環套一樣的不忠、不忠、再不忠,各搞各的把戲假面,極盡無窮的虛構與諷刺;自以為起心動念神不知鬼不覺,簡直道盡了人與人之間關係的矛盾、疏離與不真誠。是對「倫常道德制度」的挑戰嗎?虛虛實實的幽默幻想的場景,一幕接一幕,十分傳神靈動,而主角陽羨人士「李彥」就像現今的旁觀者,淡定冷視原本毫不相識的鏡中人,守著他們“各懷鬼胎”的秘密,以正面來看,這故事也可釋為人們對幸福、自由的嚮往與憧憬。


在故事中有一段這樣的描述:「書生忽然就鑽進了鵝籠裡。奇怪的是,鵝籠並沒有變得更寬,也不覺書生變得更小.....許彥挑起鵝籠繼續前行,也不覺得鵝籠變得更重。」  

其實這“小中寓大”的空間觀念,不僅在邏辑上是矛盾的,即便在感知上也是極其困難的,因為在中國的宇宙觀念中,一向主張天圓地方的說法,是一種直觀感知階段的宇宙觀;而在印度人的宇宙觀裡,例如印度的神話、傳說和宗教寓言,宇宙中有無數世界,每個世界都含有月亮、太陽、須彌山、四大洲、四大洋、四大天王和七重天,要且一念所至,有限的室內可以容納天下所有的宮殿,卻不顯迫促;四大海水可以入一毛孔而大海如故;芥子內可容須彌山而高山依舊,類似這樣的表述在佛經中比比皆是,例如《維摩詰所說經·佛國品》《不思議品》中所載:

佛言:「居士,未曾有也!如是小室乃容受此高廣之座,於毗耶離城無妨礙,又於閻浮提聚落地邑及四天下諸天龍王鬼神宮殿亦不迫迮。」

維摩詰言:「唯!舍利佛。諸佛菩薩有解脫,名不可思議。……以須彌之高廣納芥子中,無所增減,須彌山王本相如故;……又以四大海水入一毛孔,……而彼大海本相如故。」

 此外,《觀佛三昧海經》卷一也說觀佛苦行時白毫毛相雲:「天見毛內有百億光,其光微妙,不可具宣。于其光中,現化菩薩,皆修苦行,如此不異。菩薩不小,毛不更大。」此當又為梵志吐壺之淵源矣!

更有雲老禪師《大方廣佛華嚴經淺釋(三)》p29:

「如是等此光明門 如恒河沙無限數

悉從大仙毛孔出 一一作業各差別

如一毛孔所放光 無量無數如恒沙

一切毛孔悉亦然 此是大仙三昧力

...............」

老禪師釋曰:此說放光,言清淨者,當如智光之功德,謂大仙毛孔放光,意在佛是聚功德於身。大仙者,謂佛世尊,是人上人,仙中之最上義。

所以「小中寓大」的宇宙觀是印度文化的一個重要特點。這種觀念影響到我國的小說創作,產生了“變形”的劇情,譬如書生進入鵝籠,鵝籠沒變大,書生也沒變小,或者一如民間故事「黃梁一夢」,經過一個洞穴,走過一座石橋,爬上一座山峰,或者倚樹旁之“蟻穴”,便進入神幻世界。所以“陽羨書生”這個故事讓往後很多小說,開始大量運用神幻無拘的元素。

 

4、〈陽羨書生〉於生命的照見

〈陽羨書生〉整篇故事十分有趣,可吐可吞,也具有異國風味。但許彥這個人也太臨危不亂了吧!膽小者早就閃了,誰知道等一下會吐出什麼東西來?不忠之下又有不忠,後者有樣學樣,有著放逐紅塵的層層陷溺,符應了佛教所言“怨憎會”、“愛別離苦”,總覺得書生的行徑甚詭異,有魔幻之力吞吐,卻躺在路邊喊腳痛,懇求許彥讓他坐到鵝籠裡。最令人疑惑的還是書生的目的是什麼?是為了休息、睡覺?還是展示寶物圓盤與超能力?只不過書中所述──各個棄其不欲,變出所欲,一切以滿足「自我」為上,但這真能得到究竟的解脫?

 

六朝志怪小說科幻又寫實,形成現代文學的一個觀點,是中國小說的先驅,充滿了日後許多小說創作可資運用的元素。女作家廖玉蕙就以此故事「吞吐的意象」,詮解了寫作者的心路歷程,她說:寫作也是個「吞、吐」的動作,一筆在手,文思泉湧時,按捺不下,吞不下去,便吐了滿紙。但很多東西其實是不能寫的,於是作家在寫作時就會斟酌的把它「吞」進去,百般隱忍,吞吞吐吐,極盡婉曲隱微......可見「吞吐」,正是生命矛盾兩難的常態,令人無法自由暢懷。 另有科幻作家張系國也融會這故事不同凡響的“元素”,寫了一篇小說收在《夜曲》一書裡。大意是說有個叫陽羨書生的人在賣一種葫蘆,可以把喜歡的人攝到身邊來。女主角婚姻不美滿,便買個葫蘆來,隨時可將情人攝來會面,但那情人不是全然真心,所以也買了個葫蘆方便與另一個女子相見;那女子卻也不是全心全意,因此也買個葫蘆....一環接一環,滿諷刺的,等同虛構、虛構,無窮的虛構,像洋蔥層層剝開或包覆,虛而不實,自救不得。

 

所以〈陽羨書生〉中的男女,吞吐之間只是主奴的關係、塵欲的垢染、業惑的無明,談不上平等尊重,如此又如何溝通、互動?這「小中寓大」、「環環相扣」的時空宇宙,顯於佛經所述本是饒益的、融合的,眾所皆知:佛陀常於一一毛孔中,出興化導之雲,示現無量無邊諸佛,諸多不可思議都是教化之便,要使迷惑的眾生親見,相應化導,同樣的“大小宇宙互納”,業與道的表現卻是涇渭分明。

 

5、藉假修真,從佛法的觀點來看〈陽羨書生〉

若視“陽羨書生”之隱喻與象徵,其中含藏的佛法為何?雲老禪師在《禪囂心經》中有說:「知法若不犯法,罣礙恐怖能奈我何?!就像是酒醉與車禍;醉不駕車,無錢買酒,無車可駕,甚而至其中『我』也無!」

 

  說穿了“吞吐”只是個暗喻,只為了人人有一個“我”,它把寂寞形體化了,透露了人與人之間有一道心靈的溝渠。你跨不過來,我也跨不過去。這個溝渠不只橫跨在人際間,也梗在國際間。或許「人間的美好關係,應該放在心裡,不是放在嘴上」,如果逞一時之快,儘情吞吐,等於無聊加不甘寂寞,就像傀儡一樣任人搬移!所以大可敞開天窗說亮話,心涼體透,面對問題好好做溝通,清楚返照,了解一切「所為何來?」

 

「吞吐在我」表面看似隨心所欲,但實際上口蜜腹劍,缺乏“良善”與“包容”與“共識”,故事裡的許彥挑起鵝籠繼續前行,不就像眾生都挑著“五蘊的籠子”,背著喜憎而走,一再吞吐即喻示輪迴之苦!在(禪的語絲 二七○)雲老禪師說:

「蘊的法義,即在探究人的內心世界;修學行者在人繁事雜的環境裡,欲離垢染,遠情識,不為人我而誑惑,則必須從內心世界著手;於佛法的行門中,亦即是五蘊的調適工夫。」

 

是故,當你跟世界不和諧的時候,想想!你吞了什麼?又吐了什麼?即使轉煩惱為菩提,吞下苦澀,吐出甘蜜,以佛法來看還是“生滅法”,那麼如何達到寂滅不生?依「轉煩惱為菩提」來看,「吸收佛陀的道理方法」、「放捨計較執著之情」,深入的去認識問題、化解問題,如果能「將心比心」、「照見五蘊皆空」,那不就是思惟修嗎?眾生唯有深解佛法的義諦,突破桎梏,無所吞吐,就像業清淨了連“道也不需要了”!得究竟的自在利樂!以上是我讀“陽羨書生”之後的淺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