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06-18 09:00:03 聯合報               /鍾玲

在他一千九百九十九歲的一個夏日，他已經焦慮了幾天幾夜了，擔心到全身的汁液運行極其緩慢。他預知就在這一個夏日會遭雷劈，也許天火會把他焚到只剩下焦黑的樹樁。你會問說，一棵樹怎麼可能有神智？怎麼會預知自己的未來？中國古書有記載，在戰國時期寫成的一本歷史書《國語˙魯語下》一節說：「木石之怪曰夔、魍魎。」指的就是樹精、石精。我想就像女人胚胎中的胎兒在某一刻忽然有了靈魂，古樹也就那樣有了靈魂。

這棵紅檜是在八百歲的時候有了靈魂，滿八百歲那一天，他聽見了，看見了，知曉了。最先聽到的是各種鳥的叫聲，有白耳畫眉、頭烏線鳥、山頭紅；看見一隻雄白耳畫眉向雌的獻歌，看見山頭紅夫妻對找蟲吃的地點爭持不下，從那一天開始，他專心去了解自己枝上、葉間的生物，也去了解自己周圍的眾樹和眾生。在他周圍有近百棵紅檜，其中十多棵都在八百歲以上，也都有了靈魂，每天日出時分，他們在晨霧中互相打招呼。

他這棵紅檜比較特別，善於靜靜的、細心的觀察。在紅檜樹林中常經過的動物有山羌、羚羊和月亮黑熊，甚至有一對山羌就在他的樹腳下熱情地追求、結合。他了解到動物、鳥類跟紅檜族的傳宗接代方式不同。動物和鳥類是兩個個體，受慾情驅使，死命地結合，紅檜則雄的、雌的都在同一棵樹上。在三月時分，紅檜會整棵樹都陷入情迷狀態，花粉在花卉上成熟，胚珠裡的胚囊渴望地張開著等待，等待風把花粉送來。整棵樹由地底下的根鬚到樹頂的葉子都感到騷動。這不是一樣也受慾情的驅使嗎？

接下去的兩百年，紅檜專致地觀察，包括一切他能感知的。雖然他沒有行動的自由，只能由一棵樹的定點觀察，卻累積了豐富的知識。他是到一千歲的時候才經驗到動情，對象是一對大赤啄木鳥。

那一對光彩耀目的鳥兒，雙雙飛到自己四十公尺高的樹冠之上，頭上紅色的羽毛，黑色的翅膀，底襯整個天空的藍，牠們一面翻身交錯飛翔，一面大聲歌唱。紅檜深深被牠們的活力、美豔和歌聲吸引了。然後牠們飛走了，紅檜就跟著去看牠們做什麼。牠們飛到三公里外的雜木林中，各自橫釘在一棵枯木上，開始啄木，鳥喙速度之快令他目瞪口呆。夫妻鳥各自用喙拉出一條小蟲，雙雙飛到一棵山毛櫸枯木幹上的小圓洞前，有三張小嘴在洞裡大大張開。紅檜覺得太有意思了，他忽然驚覺，自己居然能夠神遊體外！這可是積了功德才會發生的事，他何德何能？

紅檜向啄木鳥夫妻請求：「你們能不能去啄活樹的蟲子呢？樹們會感激你們的，請你們做樹醫吧。」啄木鳥也對這個綠色的樹靈有好感，牠們說，雖然啄活木比啄枯木辛苦，牠們願意做樹醫。

那兩年紅檜天天陪這對啄木鳥，那是他的幸福時刻。他也發展出自己的能力，有一次他看見鳥兒在啄木時驟雨忽至，把牠們淋個濕透，紅檜跟雨雲求情，請雲們暫停布雨，於是紅檜跟雲們有了交情。一天清晨，他到山毛櫸的樹洞來探望牠們夫妻，看見雌鳥動也不動地躺著，雄鳥哀傷地不斷用喙去推牠。紅檜知道，這就是死亡。他像雄鳥一樣，不能接受牠的死亡。不吃不飲的雄鳥三天以後也死了。紅檜躲回自己的樹軀之中，被絕望吞食。有幾小時，他身上幾千片葉子停止了呼吸。幾天以後的破曉，旭日照亮樹冠的時候，他領悟到死和生是必然發生的，是一體兩面；悲哀和快樂亦如是。他恢復了平衡和寧靜。由那一天開始，他變成樹精，可以在幾百公里內自由遨遊，也打破了時間的限制，知曉一點點未來會發生的事。

現在我們回到故事的開端，在他一千九百九十九歲的那個夏日，生死關頭終於來臨。風起了，雨雲密集，天地布滿閃電。他對天空說：「感謝上蒼給我生命，給我清淨的兩千年。請護佑所有像那對大赤啄木鳥一樣的生命，我甘心接受天劫。」迅雷劈了下來，劈斷他一條大樹枝，並沒有著火。

迄今這棵紅檜還站在拉拉山神木群中，編號二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