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短篇】鍾玲/求婚

    當俊義、安秀一同切蛋糕時,掌聲震耳。是的,在人生各種艱辛痛苦之中,幸福的片刻不僅存在,而且沛然如春水。

  • 文:編輯部出處:文章轉載期數:318期2016年1、2月

【極短篇】鍾玲/求婚

2016-09-11 08:29 聯合報 鍾玲

那年他五十六歲,她五十歲。他們住在一起已經一年多了。他的女兒出嫁沒多久,她就搬進他的透天厝。他們初識就感到只要對方在身邊,心情便愉快起來。對人生,兩個人都有充分的理由怨恨。她為了兩個孩子,忍受丈夫在外面有另一頭家,忍受他的語言暴力,終於在小兒子進大學那年離成了婚。他娶的富家女受不了物質欠豐裕的日子,趁著自己年輕,離婚而去,把女兒留給他養。所以兩個離了婚的人,相識沒多久,心就安頓在對方身上。但這半個月來,兩個人臉上的表情起了變化。他曬得黝黑,削瘦勁挺的臉上常出現若有所思的表情。她在獨自的時候容長秀麗的臉總是憂愁的,因為她被診斷出患第三期乳癌。

兩個人飯後坐在二樓客廳沙發上,他站起來把電視機關了,坐回她身邊,直視她雙眼說:「安秀,我們結婚好嗎?」

安秀望著他,眼中淚光一閃:「還是不要,像過去一年也很好。現在孩子還不能完全接受我們住在一起。俊義,你知道的。」

他們同時想到今年年初過農曆年,兩人得各自到自己孩子家過年的事。俊義說:「你兩個兒子,我一個女兒,都在工作了。不是結了婚,就已經有女朋友,他們會懂的,尤其是知道了你得了病。」

她的面容忽然僵起來了。是的,她得乳癌三期,腫瘤直徑3.5公分,已經轉移到腋下淋巴結。下周做切除乳房的手術,自己將會只是半個女人。之後還要進行痛苦的化療。她堅決地說:「我們不應該結婚,我不想拖累你。」

俊義急忙說出壓在心底一年多的話:「我要給你正式的名分。這一年你委屈了,我知道親戚朋友都在說閒話,太委屈你了,我本來就要娶你,我一直都要娶你……」

她打斷他:「這個年紀了,說就讓他們說去。我們還是不結婚吧。做太太,要健健康康地,能照顧你才對。現在這個樣子,還做什麼太太。」

於是她拒絕了他的求婚。

之後五年她先割去右乳房,接著進行化療和放射線治療。然後復發,又割去左乳房。身體一直承受巨大的痛苦,但是她的態度正面積極,因為兩家人的心竟聯合起來了,每次她住院,俊義和她兒子、兒媳婦輪班在床邊照顧她。出院住俊義家,只要不工作,他全天候照顧她。五年來都是兩家人一同在透天厝吃團年飯。安秀的媳婦,還常替俊義的女兒去幼兒院接小孩,雙方家人早就接受了他們住在一起了。

俊義六十一歲一個夏天,在工地指揮工人的時候,他忽然昏迷倒在地上,急救車把他送去醫院急診室,診斷出來是肝癌末期。他知道自己病情時,並不意外,因為近幾個月,體力愈來愈差,腹痛也加劇。但別人卻看不出來,因為他本來就瘦,皮膚本來就黑,分不出是曬黑的,還是肝病的黧黑膚色。安秀一聽診斷結果,內心後悔不已,他比以前更削瘦,肚子痛的情況更嚴重,她怎麼沒有警覺呢?

安秀進入加護病房的時候,俊義的女兒和女婿都在,他半坐半躺,虛弱得像枯草,看見她進房,眼睛亮了起來。她也不管晚輩在,一把摟住他,淚不停地流。女兒、女婿識趣地出去了。安秀咽哽地說:「是我把你累壞了,工地回來,那麼辛苦,還要照顧我……」

俊義拍著她的背,知道她心疼他,就像他心疼她一樣,他們可以一同面對死神了。他雙手撫住她的背,前傾向著她伏在他胸口的頭說:「我們可以結婚了嗎?」

她抬頭近距離望著他:「是,我們結婚。」她想,現在兩個人是登對了。「我們可以一起走最後一段。你一離開,我會跟著來。」

五天後,他們在加護病房成婚。子女親友來了二十多人。雙方子女還情商台南戶政事務所的人員到病房來辦理公證結婚登記。醫生護士十多人到賀。病房門外擠得滿滿的。當俊義、安秀一同切蛋糕時,掌聲震耳。是的,在人生各種艱辛痛苦之中,幸福的片刻不僅存在,而且沛然如春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