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編輯部出處:佛研院園地期數:334期2018年7月
這時候惠能已經圓寂三十二年了,他的弟子神會一直在找文學大師來寫碑,終於找到王維來寫,他們二人必然長談六祖的修行和法要。這年王維就寫了〈能禪師碑〉,現在成為有關惠能的重要文獻。
南宗的神會禪師是王維到四十多歲才有機會深談,這次相會很重要,我等一下再講。王維出生的時候,北宗極盛,到他中年南宗開始抬頭。王維出生那年,南宗六祖惠能六十二歲,神會就是六祖晚年的弟子。神會跟王維認識可能在720年,這年六祖已經圓寂七年,神會被派到南陽(今浙江昌化縣)龍興寺入住,根據劉澄所集錄的《南陽和尚問答雜征義》(也稱為《神會語錄》、《神會錄》)記載,之後數年神會跟許多士大夫交往,包括王維,那時王維二十多歲,神會五十多歲。王維三十四歲那年,神會在河南滑台的大雲寺與北宗的學者舉行論戰,結果神會辯贏了。古代有不同宗派的高僧大德辯論會,叫無遮大會。因為南宗辯勝,所以南宗才開始受人注意。神會是非常能幹的出家人。
王維四十七歲的時候,跟七十八歲的神會在南陽郡見面,神會請王維為他的師父六祖惠能寫碑,在唐朝不論是大官或大師,都很重視過世後論一生成就的碑文,會延請最著名的文人寫。這時候惠能已經圓寂三十二年了,他的弟子神會一直在找文學大師來寫碑,終於找到王維來寫,他們二人必然長談六祖的修行和法要。這年王維就寫了〈能禪師碑〉,現在成為有關惠能的重要文獻。
王維五十五歲那年,安祿山之亂前兩年,神會任洛陽荷澤寺住持,被稱為荷澤派的一祖。御史盧奕誣奏神會聚眾不利於朝廷,唐玄宗貶他去江西、湖北的寺院,僧人怎麼會跟當官的一樣被貶到地方上去呢?要知道由唐朝一直到乾隆年間,寺院都是歸朝廷管,所以朝廷覺得你做了不利朝廷的事情,像貶官一樣把你貶到邊遠地方的小寺院。神會被貶可能有政治鬥爭的原因,就是北派的人覺得他滑台辯論上太厲害,還是遣去遠一點的地方好,這只是一個可能性。
讓我們瞭解一下,在王維出生的前一個世紀,即七世紀,最流行的是那一些佛經,許多我們今天熟悉的佛經那時候是讀不到的,因為還沒有翻譯出來,或是正在翻譯。玄奘譯佛經是七世紀中以後的事,他的譯文尚未流行。那時法師講經都是講《楞伽經》,尤其是禪宗師父都是講《楞伽經》為主,《華嚴經》已經有四十卷翻譯出來,也很流行,還有《涅槃經》。到七世紀末才講《金剛經》。四祖、五祖主要傳的都是《楞伽經》。他們讀什麼經會跟北宗的修行有關,你要瞭解王維當初學的是什麼,跟他媽媽學什麼呀?《楞伽經》:
“自心現習氣因;相續妄想自性計著因;種種無實幻,種種計著不可得。。。施、戒、忍、精進、禪定及心智慧,離陰界入解脫,識相分別觀察建立。”
《楞伽經》這段講的是我們在塵世裏不斷的輪迴是因為有各種「因」,這種因包括前世帶來的各種習氣,老和尚也常常講「習氣」,其中一種就是「相續妄想自性計著因」,這個好像很複雜,也是這些「因」造成我們很計較、會妄想,「種種無實幻」就是各種不切實際,沒有真實的那種幻想,或者是「種種計著不可得」,計算來、計算去,沒有獲得什麼,人生我們常常會做這種事情而形成因。接著是說要用什麼辦法把這些因去除、化解?包括「施、戒、忍」等,唐朝很講「無生法忍」,「精進、禪定」就是學習坐禪、入定。又譬如說「識相分別觀察」是一種觀想,以上這些《楞伽經》的思想,都是唐朝的時候北宗要研習、瞭解的東西。
因為北宗在八世紀中葉安祿山之亂以後就沒落了,他們的修行法門沒有傳下來,因此現代的人要瞭解北宗的法門就很難;譬如說我現在要探討,就要找《楞伽經》來講,因為北宗這些大師講的話很少留傳下來,傳下來都是南宗各代大師的言行法要。幸虧在敦煌出土的《神會語錄》中,神會跟人談到北宗學的是什麼,並批評他們的法門有問題,透過神會和對話人的嘴,我們可以知道北宗學些什麼。
「…皆教人凝心入定,住心看淨,起心外照,攝心內証,指此以為教門,﹙神會﹚禪師今日何以說 ,﹙神會﹚ 和尚答曰:「若教人凝心入定,住心看淨,起心外照,攝心內証者,此是障菩提 。今言坐者,念不起為坐;今言禪者,見本性為禪;所以不教人坐身、住心、入定。」
北宗是專注在修心上面:「凝心入定,住心看淨,起心外照,攝心內証」。神會又說:「六代大師,一一皆言:單刀直入,直了見性,不言皆漸,夫學道者,須頓悟漸修」:「六代大師」就是指六祖,六祖是要直接見到自己的佛性;「頓悟漸修」也是我們白雲老和尚常常講的,老和尚講的就是神會所講,神會是跟六祖學的。北宗卻是要一直在看住這個心,修這個心,就是打坐來、打坐去,沒有一下子到位。南宗是求一下子到位,直了以本性為禪。
我們回頭來講王維,他是天才少年,十五、六歲一到長安,就在文人界出名了,詩名大盛。他十六歲就寫出〈洛陽女兒行〉這首詩歌。所謂詩名大盛,就是唐朝的上流社會都會因此而接納他,不像現代我們會說那個當官的或立法委員寫詩寫得好,會不會?不會,可是唐朝詩寫得好很重要,可以說沒有一個當官的不會寫詩,寫詩是應酬的一部分,有時是在宴會上即席賦詩,有時是宴會後參加者各自寫詩互相應和,古代中國是一個注重文學的社會。因為少年王維詩寫得好,琵琶彈得好,畫畫得好,所以不到二十歲在長安非常出名,成為王侯貴族府上的嘉賓。岐王,唐玄宗的弟弟,在長安的王府宴客,就常常請王維赴宴。
我們先看看這位天才少年寫的詩〈洛陽女兒行〉:「....良人玉勒乘青驄,侍女金盤燴鯉魚。。。城中相識盡繁華,日夜經過趙李家。誰憐越女顏如玉,貧賤江頭自浣紗。」這首詩文辭清麗、琅琅上口,但是到了結尾卻突然出現大轉折。是說洛陽有位漂亮的名門少女,她丈夫騎著青毛白毛相間的名貴馬兒,「玉勒」就是馬的鼻子上掛一塊玉,圖片上這塊玉這是勒在馬鼻子上的「玉勒」,人都沒有得戴,馬還戴玉。「侍女金盤燴鯉魚」,侍女上菜盛燴鯉魚的是塗了一層真金的盤子,用名貴的餐具。「城中相識盡繁華」,少女往來的都是興盛的富貴人家,「日夜經過趙李家」,日夜來往的都是望族趙家和李家。「越女」是指誰?在江邊洗衣服的是誰?這典故是指西施,西施還沒有被范蠡發現以前,只不過是一個替織布店洗紗的女工,江邊的浣紗女,誰會憐愛?她比富貴出生的洛陽女兒還漂亮,但是她很貧賤,只好做苦工。我們看得出王維在年輕的時候,他的心是站在那一邊?站在可憐人的一邊。我想這跟他媽媽的教育有關,就是憐貧、濟貧的心態,佛教的慈悲心;這是他十五、六歲寫的詩中出現的。
王維二十二歲中進士,由於家庭不幸,父早死,他沒有別的選擇,一定要去做官,因為要養母親、四個弟弟、兩個妹妹。唐朝中進士不一定派到前途好的官位,那要看你的關係,你是名門之後,你的父親、祖父、親戚就保你重要的官職,以後可以一路往上升。王維有名氣,可是他沒有關係。第二年才找到太樂丞八品下的官職,是太樂令的副手,管理朝廷的音樂、舞蹈,是個小單位,跟權力沾不上關係;負責籌畫和執行朝廷、廟堂、宮廷宴會上表演的音樂、舞蹈。小官也要做,因為他要養家。
不過我想隨後王維養家也不太難,因為他的文章和畫都非常出名,別人請他畫畫、寫碑文,都會給潤筆費。王維手頭應該過得去的。但是才當一年太樂丞,才二十三歲,就禍從天降。出了什麼事呢?有一次朝廷表演舞獅的時候,獅子披著黃色的袍子出現,因為那次皇帝不在場,獅子著了黃色的袍子是犯了大不敬罪,因此太樂令被彈劾,流配了。王維受到牽連,被貶去山東一個小地方叫濟州,只有幾萬人的縣城,去當司倉參軍,一個小小的官。王維意氣消沈,出來當官不到一年就被貶了。
他寫了一首詩叫〈被出濟州〉,「出」是 被罷黜的意思:「微官易得罪,謫去濟川陰。執政方持法,明君照此心。閭閻河潤上,井邑海雲深。縱有歸來日,多愁年鬢侵。」「微官易得罪」, 當小官容易得罪別人,動不動就被打壓。「謫去濟州陰」,被貶去濟州,濟河之北是陰,之南是陽,應該官府在河之北。「縱有歸來日」,那一天我還能回長安的話,「多愁年鬢侵」太多憂愁了,頭髮都白了。他預期自己當這個小官,十年、八年都回不去京城,你說可憐不可憐?二十三歲到三十七歲之間,王維做官很不順利的,但是他能夠排解自己,因為是學佛的人,所以他就遊山看山,寫詩、作畫、學佛。他還不能隨便辭官,剛好唐玄宗去泰山封禪,就是去祭天地,大赦天下,他就得赦,可以辭職,他把司倉參軍辭去。到二十八歲他弟弟王縉出頭了,中了進士、得了官位。
王縉也很有才華,他們兄弟倆的詩、文都寫得好,但是兩人個性不同,王維清高,王縉圓滑,所以弟弟是會做官的人,會搞人際關係,王維不會搞人際關係。王維是很純正的人,覺得你詩寫得好就跟你交朋友,他不會去應酬,他的弟弟不一樣,官越做越大,安祿山之亂又有戰功,在王維過世以後,王縉做到宰相。王維二十八歲的時候,弟弟應該是在嵩山附近的嵩高縣做縣令,把所有的弟妹都帶過去生活了,所以王維就在嵩山上隱居,可能是住佛寺中。
我推測〈山中寄諸弟妹〉這首詩就是在這個時候寫的:「山中多法侶,禪頌自為群。城郭遙相望,惟應見白雲。」我們讀唐詩的時候,常常會見到師父的名字嵌在詩句裡面。這是王維在山裡頭寄給弟弟妹妹的一首詩,一共有四個弟弟、兩個妹妹,其中一個弟弟是王縉。王維說我現在在山裡,有很多法侶。誰是法侶?出家人,他跟出家人在一起。「禪頌自為群」,就跟出家人在一起唸經,「禪頌」也許指的像是禪宗三祖僧燦的〈信心銘 〉。「城郭遙相望」,指誰在城郭裡頭?四個弟弟、兩個妹妹你們縣城裡,抬頭往嵩山望,只應見到白雲,而我在白雲裡頭。你如果把這首詩放在他生命中的某一點,對照著生平來讀,別有味道。王維三十三歲這年,太太過世了,他意氣消沈,很難過,想必這也是他隱居終南山的原因之一。王維應該在山中得到了寧靜,他太太死了,兒子也死了,其實蠻慘的。(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