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編輯部出處:文章轉載期數:338期2018年11月
她忽然收住話音,拋給我一個問題:「有年輕時執着過的人,到現在還想再見我一面。如果是你,會怎麼做?」在場的人幾乎異口同聲地說:「那就去見呀!」她聽了搖搖頭,說:「我選擇不去。」
寫出人間的善意 受訪/鍾玲
轉載自香港的「溫暖人間」雜誌
鍾玲簡介
1945年生於重慶,成長於台灣,年輕時曾留學美國,在威斯康辛大學麥迪遜分校獲得比較文學博士學位,並先後在紐約州立大學艾伯尼分校、香港大學、台灣國立中山大學及香港浸會大學從事教學、學術研究及行政工作,退休前為澳門大學鄭裕彤學院院長。1978至1982年間,曾為名導演胡金銓擔任編劇及製片,胡導演名作《山中傳奇》的劇本,便是出自她的手筆。文學創作方面,著有詩集《芬芳的海》、《霧在登山》,散文集《愛玉的人》、《日月同行》,以及小說集《鍾玲極短篇》,《生死冤家》、《天眼紅塵》等。
三年前,鍾玲教授曾應邀給《溫暖人間》編輯部的同事們上過一堂寫作課。那夜簡單的晚餐小敘,教授穿一件墨綠開衫小褂,戴一對酒紅石榴石耳墜,眉眼溫柔,聲音和緩,相當耐心地教大家敘事散文的寫作要點。雖然許多細節如今已記憶模糊,但教授用她的一篇散文做例,寫的是一隻陪伴她十二年的斑點狗「淑女」的一生,讀來平實流暢,如同細嚼一瓣煮好的涼瓜,苦澀和感動,竟在讀後的用餐過程中慢慢湧現,彷彿切身體會過一般。
再見面,已是今年2月了。《溫暖人間》編輯部受邀到澳門大學鄭裕彤書院作客,與住院學生分享媒體經驗,實則是找準機會,給教授做一個專訪。那日早晨的海風有些大,出了閘口一路走向巴士站,遠遠只見一個瘦小身影不斷朝我們雀躍揮手,那正是今年七十二歲的鍾玲,一早隨同大巴親自迎接,着實讓人感動。
2013年8月,鍾玲正式接任澳門大學鄭裕彤書院院長一職,任行政和教學。四年間,她把書院打造成一個應有盡有的「花園城堡」,除了增設小型電影院、舞蹈室、band房(連帶添置樂器)、派對室外,她還親自挑選草皮、樹木、花崗岩等建築材料,自己畫圖設計噴泉和園景,一點兒也不馬虎。正午時分,她帶大家來到貴賓室用餐,長桌與高腳蠟燭的搭配,讓午餐會倍顯莊重,更是讓人驚訝於她對我們來訪的重視。
曾經,那個愛表現的文藝少女
抗日戰爭宣告結束的1945年,鍾玲在山城重慶出生。三歲那年,她和母親跟隨時任中華民國駐日大使館武官的父親,遷往日本東京生活。在她的記憶裏,父親是位很健談的外交官,每每因工作關係出席些「大場面」時,便喜歡讓女兒跳舞展示才藝:「我當然不會放過表現自己的好機會啦」。談到童年趣事,鍾玲笑着打趣道,「我小時候很愛『現』,個性比較搞怪。我爸爸是海軍嘛,1950年我們又跟着他回到了高雄,他便經常帶我參加有美國海軍來訪的宴會,讓我在舞池表演。當時我才五、六歲,卻一點都不怕生,能一個人跳一曲完整的華爾滋。後來爸媽把我送去學芭蕾,可我那時已經十一歲了,和其他孩子相比,覺得自己笨手笨腳的,就沒有繼續學下去。」她說。
也許每個人從老天爺那兒得到的禮物都不盡相同,而鍾玲,此生似乎註定要與文學結緣。十五歲那年,她升入高中前的暑假,偶然在父親的上司家裏見到了整套《蜀山劍俠傳》,立刻被其吸引,借回來,竟一口氣讀完整套的一百多本。「在那個奇幻世界裏什麼都可能發生,把我對時間、空間的認知全都打破,太有想像力了。我想,後來我小說裏的奇幻成分,不少就是從那套書裏來的。」鍾玲笑着說。之後,她開始陸續在校內雜誌發表文章,成績向來優異的她,偏選了位於台中的東海大學外文系,學士畢業後在台大外文研究所待了一年,便遠赴美國威斯康辛大學麥迪遜分校的比較文學系就讀,並順利取得碩士和博士學位。
談起自己的書寫風格,鍾玲坦言,她喜歡描寫女性,曾寫過西施、王昭君、唐琬、蘇小小、武則天等,嘗試以現代女性的心,去假設古代的環境,並感受她們當時所受的壓力。她的小說《過山》中,曾描寫一位穿越時空,從現代回到南越王朝的女子的經歷,「也是想寫她的感覺,看看女性在政治鬥爭、人情復仇裏面,是怎樣的處境。」鍾玲說。
那時她還沒信佛,但作品中已可隱約覓見佛教的蹤影。「二十四歲時,我寫了一篇小說叫《輪迴》,講我的一位大學同學,因急性肝炎去世了。當時那位男生喜歡我,是很內向溫柔的一個人,但我對他完全沒有在意。可他突然就去世了,我受到很大震驚,覺得自己怎麼可以浪費別人對你的關注?就寫下了這篇小說,因為他的死,讓我獲得再生,這個觀念其實跟因果有關。」
「另一篇是1983年寫的,叫《大輪迴》,後來被改編成了電影。講的是三個主角如何從三世輪迴的互相鬥爭中,變得平和寬容。」她說。難道當時已相信有輪這件事存在嗎?她想了想,慢慢回答說:「當時我完全沒接觸過佛教,只是覺得,一個人死了,怎麼可能就一了百了呢?好比我與一個陌生人相識,雖然彼此不瞭解,卻會有很強的『喜歡』和『討厭』之感,這個原因來自哪裹?我一直在嘗試尋找答案。」
師父,我終於找到您了
五十三歲皈依佛門,鍾玲更願意用「學佛的人」形容自己。「1989年四十四歲的我從香港回到台灣中山大學教學,當時我已被升為正教授,從學術生涯來講,可以說已經到頂了,生活上一切也都很滿意。但我的內心有個聲音一直在說,你的智慧不夠,你要去找。」她說。
為了這個目標,她曾跟隨一位隱居深山的道家師父學道三年,直到1998年的一天,緣分的突然降臨,徹底改變了鍾玲往後的人生軌跡。正值農曆新年期間,她打電話給以前的上司拜年。「對方告訴我,大年初五會到千佛山菩提寺拜訪白雲老和尚,並邀約我同行。好奇心驅使,我便跟着去了。」她說。本只是陪朋友來湊個熱鬧,誰知那日第一次見白雲老和尚,老人家接過她遞上的名片,開口就問:「這就是那位作家鍾玲嗎?」
「他問我,你二十多年前是不是寫過一篇文章,是研究寒山詩的,在《中央日報》刊登過?我嚇了一跳,回答說是的,接着眼淚就掉下來了。我知道,我已經找到師父了」,鍾玲動情地說。正是這毫無預警的觸動,讓鍾玲決心向白雲禪師學佛。「說得玄一點,可能早在二十八年前他已收我為徒。也許當年他看到我的文章時,便知道我終會出現。」
諸事不順,都是「自我意識」搞的鬼
雖然白雲禪師已於2011年圓寂,但談起跟隨師父的日子,鍾玲依然感念師父的為人和教導,讓她脫胎換骨,受益終生。「他教給我的都是些簡單道理,例如如何觀察自己的心念。師父一直強調,凡是我們做事出現了偏差,通常都是因為「自我意識」在作祟。『我』認為這是對的,『我』認為這是不對的,但我們要反思,自己認為對的事情有多少分是對的?」
《六祖壇經》中說,不落二邊,不思善,不思惡。鍾玲最深的一次體會,是她從前當系主任時,有一位下屬總是見不得別人升職比他快,於是經常欺負那些已經晉升的同事。她苦惱於如何解決這棘手人物,到寺裏尋求禪師指點,「我問師父,我應該如何控制這個人,以保護受欺負的人,發揮我的作用?結果師父只講了一句:『你站了邊。』」
這句話,給了鍾玲一記棒喝。「直到現在,我仍然認為當時的處理不夠公正。因為我沒有和那位同事坐下來,聊到他願意跟我談他自己的困難。」她說。「如果你總是站在一邊打擊另一邊,你怎麼去幫助眾生?眾生有很多邊,你站得過來嗎?這是因為禪師的教導得到的體悟。落實到現在的工作,我每年負責和七十名學生一對一談話,每次半小時,關心他們的近況,瞭解他們的感受和煩惱。一開始我覺得作為院長,理應由我給他們忠告和方向,但嘗試後發現學生不太接受。反而你把問題拋給他們,做不做,怎麼做,他們自己會有發現和定奪。所以一路走來,我慢慢從『減少自我意識』中學到很多。」鍾玲如是說。
才子佳人的愛情
或者是緣分使然,讓鍾玲成為大導演胡金銓的妻子。曾被外國影評人推崇為最偉大的華人導演之一的胡金銓,擅長拍攝武俠電影,可說是70年代武俠片和80年代女性主義潮流的先驅。在他執導的眾多名片中,以《龍門客棧》、《俠女》、《忠烈圖》、《空山靈雨》、《山中傳奇》,《大輪迴》最為出色,而其中,《山中傳奇》的編劇就是鍾玲。
「在結婚前,我沒有看過胡金銓的電影,因為我那時身在外國,只知道他是個有名的導演,但他拍什麼片子,我也不是很清楚。」鍾玲回憶說。談起兩人的初次見面,那是鍾玲還在紐約州立大學比較文學系任教時候的事。某天一堂中國文學課上,一位美國學生告訴她,有位中國導演剛奪下康城影展大獎,那人現正在紐約,不如請他來演講?鍾玲覺得這提議不錯,於是便請來了胡金銓。演講比想象中的還要成功,胡、鍾兩人也相談甚歡。幾天後的一個晚上,鍾玲突然接到胡金銓由紐約市打來的電話,劈頭就是一句:「鍾玲,你跟我吧!」
「當時我嚇了一跳。我就說,那我們見個面吧?」鍾玲說。其實,她當時也很仰慕胡金銓的才華,只不過後來才知曉,那次是胡導演和幾個朋友喝酒,本來就對鍾玲「有意思」的胡金銓,在朋友的「激將法」下勇敢的「壯膽」之舉,誰知竟真的促成了兩人的奇妙姻緣。
一個是導演,一個是作家,這樣的夫妻組合,註定充滿了詩意與美感。1978年,兩人移居香港,自此開始了穿梭港、台兩地的生活。「我從沒學過寫劇本,也不懂什麼分鏡、場景分配等東西。」鍾玲表示,如果不是胡金銓,她絕對不會寫劇本,也因此,胡金銓成為她生活中的導師,教給她許多美學上的知識。「我佩服他,在於他一生追求自己的理想。他電影中的美感,時刻表現出對人性及歷史的刻畫。他是美學大師,你看我桌上的這些蘭花小草和擺設,可能也是受到了他的熏陶。後來他拍一部片子叫《終生大事》,主角是胡慧中,還記得她身上的一套黑色長衫,領子翻出來是鮮紅色的,很好看。這些細節,胡金銓都有「跟我講原理是什麼,應該怎麼去設計配色、造型等等。」
和絕大多數的年輕人無異,鍾玲也曾經認為,愛情是這個世界上最重要的事。問她是否有過「狠狠愛」的時候?她羞澀地一笑,接著篤定地回答道:「當然有啦!那時候很相信愛情,覺得真正地愛過,和真正地被愛過,是最重要的事。當然現在你早已明白,愛情只是眾多感情中的一種而已。既然它已經在過往的人生中出現過了,到這個階段,就不應該成為一種執着。」
她忽然收住話音,拋給我一個問題:「有年輕時執着過的人,到現在還想再見我一面。如果是你,會怎麼做?」在場的人幾乎異口同聲地說:「那就去見呀!」她聽了搖搖頭,說:「我選擇不去。」
「正如老和尚所說的,是善緣,你不要等到別人來感謝你,那時候你是走不了的,不能進入涅槃。倘若是惡緣,兩個人互相糾纏,你怎麼去理清這些關係?這是你要去思考的事。」學佛多年,她一直努力修習「無相布施」,雖然實踐總比想像困難,但每一步也走得有滋有味,心也變得更加清明。「所謂無相布施,就是你給了就給了,不要想着別人會感激你,讚賞你。善緣固然可以持續,但是也不要黏得太緊;惡緣,則要你在心裏明確地說一聲NO,盡快終止它們。你要想想你的目標是什麼?你若有這個念在,那麼做事時就不會沾沾自喜。」她如是說。
大志、大愛、大文雅
澳門大學的十間書院中,外界對鄭裕彤書院的評價可謂最高。2014年12月,國家主席習近平訪問澳門大學期間,鄭裕彤書院作為唯一的接待書院,向外界展示了自身的中國文化底蘊,以及作為院訓的「大志、大愛、大文雅」的教育成果,這也是由鍾玲所提出的教育理念。
兩岸四地家庭少子化,單子化,「獨生子女」不會律己,習慣於接受愛而不懂得付出愛,鍾玲提倡的「大愛」,針對解決問題。「學院學生比重是內地生佔30%,澳門生佔60%,彼此語言不通。我們規定每位內地生,要在兩周內交一位本地生朋友,本地生亦如是,並需要和這位新朋友共同完成三件事,拍照為證。既是訓練他們的膽量,也是提升他們的關愛心。」
鍾玲停頓了一下,繼續說:「像我布置校園環境、舉辦高桌晚宴、戲劇節,全為培養學生們的藝術能力,希望美感能進入學生們的潛意識中。同學們畢業後,也許十年、二十年,當他們有了自己的家,想起當年的書院是那樣美,經歷是這麼豐富,他們就懂得如何去裝備這個家,因為身體裏有那種素養在。」她說。所謂「大文雅」,指的是做人的氣度和氣量,尤其是一個人的胸襟,更需要去開闊。
從事行政和教學這麼多年,如今每一件事,她必先問自己是否可以藉此培養學生人格?只因她更注重「做人」而非「成績」。為了鼓勵學生們把眼光放遠,建立「大志」,她請來不同行業的成功人士前來演講,以提供學生不同的思維模式、人生觀、價值觀,鼓勵他們勇於追求夢想。
今年一月底,在書院和台灣中華藝校聯合才藝演出快結束時,書院一眾師生給她一場驚喜,作為餞別她退休的禮物。受到過她鼓勵的學生,輪流上台感謝她,每人送上一枝紅玫瑰,結果鍾玲手裏捧了一大束。最後她擁抱每一位同學,大家淚光閃閃,場面十分動人。「那天最後的一個節目,是我擁抱着大家唱書院的院歌。其中一位大四的學生,他原本讀的是土木工程專業,可他喜歡的是電影,我就鼓勵他轉系,幫他實現這個願望。晚會上他說,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千里馬,但鍾玲老師一定是我的伯樂。聽得我紅了眼眶。」
佛教小說掌中寶
學佛近二十年,鍾玲自覺最大的得着,就是因學佛,而把心中的那股「倔強」去掉了。年輕時她很愛表現自己,曾覺得寫作是人生最重要的事。如今想通了,發現並非一定要寫出獲得諾貝爾獎的作品才叫成功,其實都只是虛榮心作祟,反而踏踏踏實實做好自己的工作,想清楚事情,便是覺悟。「覺悟了,你的人生會變得更加正念、和善。」她笑着說。
從2013年開始,她每月都會寫一篇約一千五百字的佛教短篇小說,供台灣及香港的報章雜誌刊戴,至今已寫了近五十篇。此系列作品亦名「掌上小說」,內容圍繞日常生活展開,一方面書寫人間善意,一方面也從歷史上摘取禪宗故事改編發表,希望讀者能從這些小故事中得到啟發。「學佛有小悟,有大悟。我寫的每篇小說正是小悟。老和尚說過,這個世界上沒有惡人,只有不善的人。只要你把那些不善的東西去除,這個人就會變成一個善人。作為一個學佛的人,既然已經有這麼多人在寫惡的東西,為什麼我不去寫善的東西呢?」鍾玲說。
「你在生活中遇到一個難題,心生煩惱,假如你能夠解決,此後再遇到同類問題時,自會懂得如何應付。如果你有能力應付許多問題,那麼你的煩惱就會越來越少。」「我一直認為,誠實對待自己的感情,就是一個好作家。學佛後更加了解到因果關係,我寫的東西可以是一個因,會影響到讀的人,身為作家,便要思考對讀者和社會的責任。而我的小說也多是告訴大家,人間有善意。」她說。雖然如今的體力已不足以支撐她去創作長篇小說,但簡短有趣的掌上小說反而更貼近現代人的生活節奏,更能起到「點撥」的作用。
人生悠悠數十載,再濃烈的甜蜜和再錐心的痛苦,終究會化作一縷青煙,融入時間的長河中。「以前看小說,以為一個人死前總會有很多遺憾。後來瞭解到,其實不是死了以後會怎麼樣,而是我們現在應該怎麼做,才不會讓死後留有遺憾。我有一個信念,就是從現在開始,希望自己做每一件事都往善的方面去走、去行動。」鍾玲微笑着,以溫柔的嗓音為訪問劃下句點,一雙眼睛彷彿會說話般,神采飛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