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短篇】鍾玲／媒人

2017/02/2　聯合報／鍾玲

力文探訪完同學，晚上開車回高雄的住處。他二十四歲，方由軍隊退役，在大學學的是土木工程，不到一個月就在一家營造公司找到工作。因為周末的車潮，他避開高速公路，走省道。穿過一段偏僻的路，兩邊都是果園，前車燈的光圈中，有一輛機車平躺路邊，機車旁有個黑乎乎的人影。力文下車去查看，泥地上坐著一個人在呻吟，是一個微胖的中年男子，他喊：「我的腳在流血，腳踝很痛！」

力文受過急救訓練。見他腳面上有個小傷口，還在流絲絲的血，力文叫他稍稍移動腳踝，他大叫痛，但還能正常地移動。力文問：「是被汽車擦撞的？」

男子答：「不，自己摔的。」

力文決定不報警了，看來他沒有脫臼，應該只是腳踝扭傷，叫救護車會花時間，自己送他去醫院快些，對男子說：「我送你去台南醫院新化分院，十分鐘就到。」力文回車裡拿一條長毛巾，用水瓶的水把它灌濕，包紮男子的腳踝，又拿小急救箱，用酒精、棉花、膠布處理了他的腳面傷口。扶那男人拐著腳上了車。男子說：「真麻煩你。請借我手機，給太太打電話。」他告訴太太叫小卡車去運機車，再開車去新化分院接他，一面斷斷續續地呻吟。

力文在醫院幫他掛了急診，照完X光片，醫生說：「是腳踝扭傷，二十四小時內用冰敷，過了二十四小時……」正說著，一個中年婦女走進診室，劈頭就說：「摔傷了，那麼不小心！」

力文看他太太到了，就靜悄悄地離開趕路去了。

這對李姓夫婦回到家，忙完了冰敷，李先生驚呼一聲：「哎呀，我忘了問那個年輕人的名字，應該好好多謝他……」這時他們念高二的女兒補習完回來了。她問了父親的傷勢和受傷經過，問說：「那個人是怎樣的人？」

李先生說，「非常好心的年輕人，替我包紮傷口，開車送我去醫院，還幫我付了掛號費，陪我看醫生。後來不知道什麼時候走了，只記得他個子不高，黑黑的。不知哪裡去找他。」

李婷婷說：「你不是借他的手機嗎？媽手機上會有他的電話。」

李先生說：「不，我打的是家裡的電話，不會留下紀錄。不過，他心腸那麼好，不會在意別人道不道謝。讓我們也做善事，等於是回報他。」

李先生是茶商，之後每星期六早上，由太太顧樓下的店，他跟女兒去新化醫院的詢問台做義工。婷婷受父親影響，常參加中學的義工服務活動。

三年後，李婷婷二十歲了，在高雄一間依山面海的大學讀外文系二年級。外文系的女孩以時髦漂亮著稱，婷婷非常甜美，卻很樸素，她的室友秀麗則貌美如花，活潑外向，兩人被稱為文學院雙美圖，兩人每個都有半打追求者。婷婷挑了數學系三年級的杭，他眉目軒昂，但只比婷婷高四公分。秀麗問婷婷：「你怎麼不選那個又高又帥學資訊工程的？很多女生喜歡他。」

婷婷說：「跟那個學資工的不來電。他三次邀我看電影，都是有關IT機器人的，我真的沒興趣看，只好拒絕了。杭會在網上找非常感人的影片，你看過《歲月神偷》嗎？我們看完討論了一個多小時。我們總有說不完的話。」秀麗聽了，若有所悟。

婷婷看見學生事務處的一張海報，學校與原住民服務協會合作辦一個暑期義務教學營，去屏東深山裡的霧台小學，為原住民小朋友補習英文和數學。婷婷找了阿杭和外文系兩個女同學一同參加，包括秀麗。出發前三個星期，協會派來一位領隊，跟參加的同學講習，並指導教材的設計。同學們一見到領隊就猜他一定是原住民，黝黑的皮膚，深陷的大眼睛，個子不高，但上身魁壯，他就是尤力文，跟營造公司請了假來帶隊。然而他一開口同學就忘了去猜他的種族。他說一口字正腔圓的國語，他介紹原住民兒童的心理，他建議的教材設計，步步到位，還有他發自內心的誠懇感染了他們。秀麗覺得她認識的男同學中，沒有一個人像他對生命有這般熱忱。

十位同學在尤力文的帶領下，對三十多個小朋友進行遊戲式的教學，晚上男女同學分在兩個教室打地鋪。到第四天傍晚跟小學的老師舉辦了燒烤惜別會。秀麗坐到力文身旁說：「營火會完了以後，我們可以出去走走嗎？想問你做義工的事。」

太陽已落了，西天布滿紫紅的晚霞，之下是一層層山影，霧像海浪在山影前慢慢滾動。他們在山徑旁的石頭坐下。秀麗問：「你常常帶隊嗎？可以請到那麼多假嗎？」

在微明的暮光中，秀麗精美的五官像是毛筆描出來的，她眼中發出柔和閃爍的光芒。力文微笑答說：「運氣好，我有一個體諒的主管。他對我在公司的工作滿意，他自己也常去美術館做義工。所以他每年准我放四次假，去原住民小學義教。」

秀麗問：「下一次什麼時候去？」

力文說：「一個多月以後八月去，去阿里山上的小學。」

秀麗高興地說：「我現在報名。」

兩年以後秀麗才畢業就跟力文結婚了。沒有人知道，真正的媒人是婷婷的父親李先生，五年多以前下決心以行善報恩那一剎那的李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