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短篇】鍾玲／二祖到四祖面貌各異

轉載自聯合報

你見過這麼怪異的景象嗎？月光下五個僧人沿著一條河往上游方向走，他們眼睛卻瞪住河心水面上瞑目打坐的一位枯瘦老僧，老僧不是坐在小舟上，而是盤坐水面，逆流而上。他的左袖空蕩，周身有一層朦朦的光，那是二祖慧可的神識。他們的師祖達摩一葦渡長江，他們的師父慧可圓寂水面上。五個弟子裡有慧可十年前由司空山帶下來的真法、玉法，另外三個是這幾年收的弟子。昨天五個弟子因為師父曝屍荒野而悲痛哀絕，現在目睹師父展現的奇蹟，心中充滿敬畏。

慧可的真身在今日河北省南部的漳河水面，上溯到蘆村附近，由河心移到北岸邊，停在水草中，三個弟子下到水裡搬，兩個在岸邊接，把師父的真身搬上岸，這時身體還是柔軟的，但是在他們把盤坐的真身安放在岸邊岩石凹處時，師父的身子僵硬了，五個弟子知道師父真的離去了，遂哭著向師父行大禮。兩個弟子趕路回到成安縣城的棺材鋪，打造一口方形的棺木。第二天晚上，弟子和信徒挑著棺材回來，還有幾百個信徒跟來向慧可告別。由幾十個僧俗組成的扶靈隊伍，把慧可的真身送到鄴城附近的磁州滏陽安葬。

說真的，如果慧可不曾堅毅斷臂，他如何面對一生越來越嚴峻的危難？不過慧可斷臂求法違反中土儒家的孝道，我跟朋友討論時他們問，不是有另一種斷臂的說法嗎？我想即使在慧可的時代，一般人也不會認同為求法而斷臂。慧可圓寂六、七十年，就是唐太宗、高宗的時代，已經出現一種說法：慧可的臂是別人砍的。唐朝僧人道宣寫的《續高僧傳》卷十六中說，慧可是「遭賊砍臂。以法御心，不覺痛苦。火燒砍處，血斷帛裹。乞食如故，曾不告人。」這段寫得也生動，表現慧可無畏於身體受傷，具無生法忍的修為。

但是比《續高僧傳》的刊印還要早幾十年，唐朝名僧法琳為慧可寫了篇碑文。此碑全文收錄在中唐的著作《寶林傳》卷八中，《寶林傳》是禪宗祖師們的傳記。慧可碑的原文說，「大師曰，夫求法者，不以身為身，不以命為命，方可得也。禪師乃雪立數宵，斷臂而無顧投地碎身。大師乃喜曰，我心將畢，大教以行。」這段點出正因為慧可敢自斷臂，具體表達了他為道誓死的決心，達摩才敢把珍貴的法脈傳給他，此刻達摩心願已了，預見大乘禪宗將流行中土。其他史料大多採信法琳寫的碑文。

法琳大師是受唐朝朝廷供奉的高僧，他深入道、釋二教。在朝廷上他為佛教力爭保全。唐高祖和太宗都有意藉道教的勢力打壓龐大的佛教勢力，而且皇家姓李，追溯道家始祖老子李耳為其祖先。西元626年高祖下詔廢除大部分佛寺，令僧人還俗。兩個多月後太宗即位，此詔令才中止執行。法琳多次上詔對抗擁護道教的朝臣。639年法琳因受誣毀謗皇帝，入獄受刑推問，本應判死罪，後來獲釋流放益州。慧可圓寂那年，法琳二十二歲，他可以說是慧可的當代人。我想那個時代最理解慧可為佛法發了捨命大願的人，非法琳莫屬。惺惺相惜也應該是他為慧可撰寫碑文的原因。

僧璨在師父慧可下山後，在司空山的山窟裡修行。七年中他完成兩件事：他把達悟修到全無轉退的境界，第二是他完成了〈信心銘〉，一首四言長詩，共五百四十八字，是禪宗有始以來第一部實踐修行的著作，後世多少禪宗弟子背誦它，依據它來開啟智慧。590年，為了接引傳人，六十歲的僧璨收拾衣物，包括袈裟法衣和〈信心銘〉手稿，掮著個褡褳到司空山脈裡的百年古剎山谷寺掛單。

山谷寺位於山腳，近處有山崖奔溪，四圍荒莽，寺中常有大蛇毒蟲出沒，僧人晚上都關緊窗門。但是自從僧璨入住以後，雖然是夏天，蛇蟲卻絕跡了。一天晚上山谷寺的住持帶著三個執事僧由山下梅城回寺，看見全寺籠在淡淡的金光中，住持說：「將來我們寺中有一僧人的荼毗會燒出許多舍利，到時佛教會大興。」當住持知道僧璨是慧可大師禪宗法脈的傳人以後，安排他為寺眾說法。

過了兩年，592年，僧璨的名氣傳開，〈信心銘〉也流布了，那年年底，就是慧可大師入駐匡教寺的時刻，一百零六歲的二祖慧可將面臨生命的終結，就在同一時刻，慧可的徒孫、未來的四祖，一個十三歲的沙彌，法名道信，走進司空山，找到了山谷寺，來拜見三祖僧璨。你說這個小孩，在二十一世紀的今天只是個國中一年級學生，怎麼可能成為一個宗教法脈的唯一傳人？根據佛教界的說法，具有大根器的人應該已經修行許多輩子了。四祖道信、五祖弘忍、六祖惠能都是如此，一心一意只求開悟，不是平常人。

道信只有十三歲，長得高瘦俊俏，一雙眼睛流露靈氣。用現代的話來講，他是智商極高的神童，當然他的情商也破表。他已經去過不少寺院聽經、問道，學習各種法門，都很快上手，卻覺得自己沒有什麼進境，但是他一讀〈信心銘〉，就對僧璨大為佩服，入山尋他。

道信對僧璨行跪拜之禮後，抬頭見這位禪師塌鼻大嘴，長相難看，但他的眼睛像蔚藍天空一樣遼闊，頓時感到自己學的各種法門，綁手綁腳，就問說：「請大師教我解脫法門。」僧璨的眼睛在笑，說：「誰綁你了？」道信答：「沒有人綁我」，僧璨喝道：「既然沒人綁你，求什麼解脫呢？」道信忽然想起〈信心銘〉的句子：「智者無為。愚人自縛。法無異法。妄自愛著。」他清澈的鳳眼發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