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短篇】妙寂復仇記（下）
轉載自聯合報／鍾玲

因為唐代大才子李公佐替景小娥猜出隱語，她終於知道殺父仇人的名字叫申蘭，殺夫仇人叫申春。唐憲宗元和八年，西元813年，小娥女扮男裝開始尋覓申蘭、申春，人海茫茫卻難不倒她，她分析兩年多前父親託的夢，說在湖上被謀害，根據父親最後一封家書，他們家的商船回程會到三處港口裝貨，或卸貨：巢湖的襄安，即今巢湖市；菜子湖的桐城；鄱陽湖彭澤縣的湖口。小娥推測這類殺人越貨的賊幫，不會落腳城市，會住在偏遠村落。所以她鎖定自己幫傭的目標，是住在湖周圍鄉村的大戶人家。

她先到巢湖周圍的大戶人家應徵傭人，試用期一個月期滿，查不出線索，就離職去第二家應徵。一年下來巢湖周圍都查不到線索，就啟程西向去今安徽的菜子湖，小娥到達長江邊的懷寧縣城，即今安慶市，到城外的大戶人家應徵傭人，她問那家的婢女附近有沒有姓申的人家，因為自己有位堂姑媽嫁去那家。婢女說，有啊，羅嶺鎮北邊、菜子湖西就有個申家村，小娥一聽幾乎跳起來。

第二天一早小娥就徒步去申家村，看見一家的竹門上貼了張告示「招傭」。她敲門，僕人開門帶她進一簡陋的房間後，說去請主人，小娥請問主人姓名，答說「申蘭」。果然有這個申蘭！她知道上天在幫她忙，告訴自己要沉住氣，要擺出恭順的樣子。一個高大，年齡三十出頭的男子進門來，雙眼流露悍氣，小娥望了他一眼，壓下心中的憤恨，順從地低下頭。她自稱姓謝名士寂，洪州人，識幾個字，以前跟過帳房，所以會一點記帳。申蘭帶她進另外一道門，原來內院很大，房子一進一進的。

申蘭看士寂第一眼就覺得滿意，這個年輕人長得眉目清爽，樣子聰明恭謹，他剛好一直在找個記帳的，就讓他先管理家務用品的進出和維修，掃帚、碗盤、燈油、木柴之類，這樣有時間考察他的忠誠。士寂認真地管理家用物品，自己的事做完了，看哪一個傭人忙不過來，就去幫忙，幫打掃、通陽溝、在廚房幫洗碗、收拾，什麼都做，而且對申蘭擺出一副仰望佩服的樣子。一個月以後，見到一位年輕的男客熟門熟路往內院去，士寂問身旁的傭人他是誰，答說是主人的堂弟申春，士寂心中喊，殺夫仇人啊！她跟過去，窺見申蘭、申春二人拿著大刀正在庭院練武。

申蘭常常離家做生意，進貨出貨頻繁，是真的在做生意，後進有八間庫房。一年半以後，士寂贏得申蘭完全的信任，他令士寂管理生意的帳目，申蘭到懷寧縣城做生意，還把庫房鑰匙交給妻子和士寂共同管理。士寂知道申蘭會在縣城過夜，跟申蘭妻說要去點貨，拿了鑰匙。在一間庫房裡她找到父親和丈夫的絲緞袍服，都是為她辦囍事時做的新衣，她抱住兩件袍服啜泣，不敢哭出聲。那間庫房大部分應該都是父親船上掠奪來的貨品，父親最後一封信詳細記載在建康辦了什麼貨，包括絲綢和織錦，也在一錦盒裡找到父親買給她們兩姊妹的白玉鐲。

她沉住氣，等待一舉同時逮住兩人的機會。又過了半年，一天申春帶著五個男子來找申蘭，七個人關門在房裡一陣子，然後各背了個大包袱出門，她想裡面應該是兵器。申蘭說三天後回來。第三天上午七個人押著一馬車的貨回來，申蘭沒有叫士寂來點貨，他們直接把車上的物品卸到庫房裡。申蘭又令廚房給七人準備午餐酒菜。她等到七個人醉到大聲叫嚷，就去跟申蘭妻說，要去縣城添購燈芯、燈油貨品。她快步到懷寧縣衙門擊鼓申冤，縣令本來正煩惱兩樁商船劫案，聽她說話條理清晰，細節詳實，就下令縣尉帶著十幾個捕快，跟著她到申蘭的莊園，申蘭七人爛醉在地上沉睡，人贓俱獲，官府查封申蘭家所有財物和貨物。

景小娥住進懷寧城的客棧，修書給在洪州家裡的妹妹景小姮，告知仇人申蘭、申春已經關在監牢，要自家商號的掌櫃把父親景鼎最後一次行船的八封書信，帶來懷寧縣衙門呈堂，因為信上清清楚楚記載景鼎所進的貨物。小娥也買了衣裙服飾，恢復女裝。此時距她離家尋覓解隱語者，已經六年了。官府判申蘭、申春七匪斬首，屬於景鼎的貨物全部發還給景小娥。

景小娥回到家鄉洪州的時候，孝女復仇的故事轟動鄉里。那年她二十三歲，當地兩個大家族都來提親，希望能娶到這樣一位德行和才幹兼備的女子，好整治繁重複雜的家族內部事務。小娥一口回絕說，她早已經決定報完父恩、父仇，塵世之事辦完就出家。她立刻把長髮剪短，穿褐色袍在家中佛堂誦經、打坐。自幼父親不只疼愛她，還像對待獨生子一樣培養她、託付她，父女情深，相知、相重、相疼惜，其實在父親託夢、她哭醒的那一刻，小娥已經看破，繁華盡幻滅。她從小跟洪州天宮寺的洞微尼師學佛，回洪州兩個月就隨洞微出家，法號妙寂。

李公佐在元和十三年，西元818年，去長安經過泗州，即今洪澤湖以西的安徽泗縣，他到普光王寺訪方外好友。那天寺裡的戒壇正舉行受戒禮，有傳戒和尚、傳戒和尚尼、教授師、沙彌戒子、沙彌尼戒子，觀禮者，到處是人。李公佐穿過人群時，有人喚他：「李大人六年前是不是在江南西道任判官？」

他不明所以地望著這位眉目清秀的沙彌尼，她又說：「您記得幫我破解了『車中猴，門東草』？」

李公佐說：「啊，是你！抓到申蘭、申春了嗎？」

妙寂合十行禮說：「申蘭、申春已伏法。貧尼將誦經迴向，報答恩公」。

（參考李公佐《謝小娥傳》，釋震華《續比丘尼傳》卷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