衲衣下的足跡　散步手記 ── 給迤灑這條路上如海的記憶
／恕

1、隨意走

仲夏六月，午后來一趟從容自在的散步吧！從菩提寺走到旺萊公園，再走到全家超商，一趟來回約莫個把鐘頭。順手抓了一頂帽子，再持一根竹杖輕勝馬，我「走路」故我在，藉由這條路來探訪外面的世界，不知今天沿途會有什麼邂逅？

乘著魔毯經過護摩壇、韋陀院，轉個彎，幾棵無患子樹映入眼簾，旺萊公園到了！我是先見無患子樹才見公園的。一道長長的矮牆把公園凝隔，圍牆外是馬路，馬路外是大潭埤；如果時間不趕，我會在公園泊舟，欣賞花樹，或站在馬路邊憑欄賞潭，任人車穿梭。於我晨昏也好，晴陰也罷，不論山光水色，寂靜與喧囂，恰恰是不期然的相遇，所有的色塵緣境是風，也是幡。

難得浮生半日閒，公園門前廣場聚集了不少老人，下棋、聊天、小憩，幾隻鴿子在地面啄食，運動的人從菩提寺後山走回，踩著熠熠的陽光，小狗興奮的一旁叫跳，笑聲、車聲構成一幅印象派的夏日圖。

關廟是鳳梨之鄉，公園前有一個吸睛的水泥大鳳梨雕塑，連空氣似乎都散發著香甜。這條路，這地方，這公園，有時光的解構，有記憶的皺褶，容我慢慢爬梳那份日常的熟悉與驚奇。

2、悅遊湖心亭

集學者與作家於一身的鍾玲教授是一位知名的女作家，著作傳達著善意、智慧、創作的感性與想像力，蘊思深厚。她一系列的著作──《餘響入霜鐘》，《修行的女人》，以及即將出版的《比丘尼傳》，都是在嚴謹的學術訓練考據古書下，用小說的創意筆法添磚加瓦，讓歷代比丘尼波瀾跌宕、高潮迭起的一生躍然紙上。

她若偶來菩提寺小住，隔天早齋後我們會同邀去散步。112年，菩提寺舉辦四場精采的〈灑脫自在人生〉專題演講，鍾教授也邀約學者專家或作家往湖心亭悠遊；單德興，高天恩兩位教授都在行列之中，可謂高朋滿座，增輝添彩。遊潭一周，雅興低詠，不只處處得逢含斂低眉的菩薩，還有比風景更重要的“心靈的交流”，所以這條路不只是「菩提大道」，也律動著時代、社會人文與藝術的跫音。當然也映照著我們與鍾教授往湖心亭的路上，真誠語人生，笑聲如銀鈴，在此一併感謝鍾教授一直以來對千佛山雜誌的護持。

「湖心亭」的位置？現在告訴你！它就在公園的下階坡道，視野廣闊，明亮潔淨，有鷺鷥群棲在竹叢或在潭面翩飛，可俯視水中自在的遊魚、綠嘴鴨。亭邊挺拔的一棵高大小葉欖仁就是我們到此一遊的印記。我們會在樹下的石椅打坐，鍾教授就是最佳的導演，幫大家整理衣擺，調整距離，每回留下一張張珍貴的照片。湖心亭風光無限，是我心目中的桃花源；眼前的山光水色，只要你稍ㄧ感知，就擁有整座花園。不同時節來，風景各有丰姿，五、六月樹木綠意盎然，層層華蓋散發著溫潤與綺思；二月春寒，枯枝參差，站在樹下，厚重的衣袖隨風輕顫，明確感受到時序的迭變。如果你願意，可把濃縮的時間膠囊打開，一念三千，就以大佛為中心，ㄧ個場景接著一個場景，記憶就如高掛在藍天的小帆船，千迴百轉．．．。

佛教說的「因陀羅網」，喻華嚴重疊無盡、緣起無盡、法界無盡的思想。法義註解說：因陀羅網境界門是說「悟解萬物互相包含，縱橫交織、重重無盡、層層疊疊，渾為一體的殊勝境界」。這層層立體的境界處處開展，端看你能不能發現？有人問老禪師為什麼建這尊大佛？他說：「庇蔭的範圍更廣」，而且從湖心亭、從各個面向都可看到大佛，多少車子從南二高經過，不管向右向左行，都用得上這句：「瞧！大佛正在看著我們呢！」

大佛就此牽引著層層丘陵、灌木叢以及來來往往的人，也牽繫著我們這群往湖心亭走去的腳步，交織出十方世界，確實是廣大的接引！另一端，在菩提寺疊疊的殿堂上也看得到湖心亭，它立在遙遠的他方與我們對望；與鍾教授同遊都是白晝，那黑夜呢？這公園的路上會有什麼印記？印象深深深幾許，那就是朝山了！夜黑時分，朝山者三步ㄧ拜虔誠前進，大潭埤水繚繞著佛號，前面有師父敲著引磬引領，大家ㄧ心投禮。

鍾教授有一首詩叫「天晴天陰」，晴陰都可憶師父，只因師父是眾生的精神指標，點亮了ㄧ顆顆求法的心，「見法如見人」，他穿越任一時空住在我們的心。不管晝夜、秋冬、晴陰，當眾妙之門一敞開，法音灑落，遊湖心亭的當下，我彷彿又睹見他的身影，領我們行過千山，航向大海奔騰；所有的法行因緣，都交織在這不可思議的網絡裡，禪踨處處，恍然如昨。

3、客從遠方來

《別送》是女作家鍾文音在淡水八里長照母親七年完成的鉅作，榮獲聯合報文學大獎，書中多有文學與佛學的對話，內容十分動容。我俗家在淡水，常遊八里彼岸，未知曉往後有一位作家在另一岸鑄字。今年二月鍾教授與作家同來菩提寺，此岸彼岸就此機緣遇合。鍾教授住一天，鍾文音想體驗佛寺生活，留下作十天參學。這回我倆散步的因緣是她想去寄包裹，我們就沿著這條路邊走邊欣賞風景，走向7-11。

說是散步，也是壓馬路，在街上踅足一圈，經過「楊義良花生店」，她買了一包蜜柑與花生，驀然撞見轉角處的「深緣及水」麵包店，不知是饞蟲作妖還是「天廚妙供」？我買了核桃麵包，上面鋪著幾粒葡萄乾；她心儀秀色可餐的小蛋糕。突然牆上高掛的幾只提袋緊攫著我們的目光，看看材質與價格後她買了兩個，可我記得她房裡還有兩個，難不成是布袋和尚的粉絲？很好奇她會用來裝什麼？

回程經公園廣場，仰望四點多的天空依然一片碧藍。我說：「妳的袋子要不要裝幾朵這裡的雲回去，好伴北居遠塵囂？」　「不！我用它來裝書，因為請了一些老和尚的書，回程行李變多了。」

也許是愛好攝影兼繪畫家的她受藝術細胞的召喚，沿路電線桿旁綻開的小花，石牆縫隙裡冒出的小草，店家擺放的稀奇古怪的小東西都入鏡了，成了一張張獨特小品。她看著我說：「我們合照吧！」我搖搖頭，可是她這「神人」出手快，回到寺裡傳照片給我，地面上跳出長長的人影，一個是我，一個是她。歎她偷偷的繞到事物背後，主導了一場皮影戲，喔，「本尊」噤聲，影子竟顰顰發笑，興濃說書，遂抿嘴一笑。人生如百代過客，想想，能一起走路、說話，還有每個偶然的驚豔、每一片風景，都被我們欽點、指認過，都值得珍惜，這又是幾百世的緣份！

「深緣及水」的老板鍾教授也認識，曾來菩提寺聽演講，「緣」這個字他加以發揮。他們的官網說：“深緣及水”，臺語就是結下了深刻的緣份，「水」的意思，臺語「水suí」是美的事物，「深緣」是看起來順眼、耐看，相處得緣之意。如此，「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也是「水水」的緣喔！因緣之故住新北市的作家才會「客從北方來」，來菩提寺參學。依稀有一首讓人朗朗上口的古樂府詩，首句是「客從遠方來」：

「客從遠方來，遺我雙鯉魚，呼兒烹鯉魚，中有尺素書，長跪讀素書，書中意何如？上言加餐飯，下言長相憶．．．」

鯉魚袋子裡竟藏著一封信，叫人努力加餐飯。對於挑燈執筆的鍾作家，似可呼她多添眠，因為有好的色身才有健全的法身，所謂古詩不會守在某個固定的時空，它有鮮活的生命，有緣契入就一呼即出，像阿拉丁的神燈。細聽作家的「旅讀時光」頻道，清暢輕靈，文案頂不錯！視頻上寫著：「走ㄧ段路，聽她耳語出ㄧ座城。」另外一則是「鍾文音用聲音送你ㄧ對耳朵，陪你走ㄧ段路，陪你讀一本書。」

作家走過許多國家，常年走著、想著、寫著，以更高的視角看世界，文字就是她深刻動人的謳歌。她的講座「寫作的歧路花園」，還有一系列講座，引領讀者深思；勤懇不斷的努力，從素材的蒐集、文學的關鍵、意義的呈現，令人受益良多！是的！文學讓我們看到生活、生命，而佛法教我們走向更深的體悟，做自我的認識與生命的解脫。在此祝福作家鍾文音十日參學，生命境界越發遼闊，時刻攜著佛陀的道理去旅讀。

4、熱情投入一個理想

近日在鍾教授的臉書看到一句話「熱情投入一個理想」，所謂築夢、追夢、圓夢，循著線索一路迎向理想人生，關鍵在乎「精勤」。是以林蔭深處，小橋流泉，處處都有兩位作家的文字綿綿，不只這條路，任一條路，每個緣境在挖礦的同時也是一番錘鍊。

現在我要講的是一位吹黑管的女孩。某日路經公園，飄來一串樂器的鳴聲，帶著從山谷或洞穴發出來的原始，再聽──原來是從公園一隅發出來的。一位約莫高中的女孩吹奏黑管，身旁的花樹就是聽眾，可惜當我把腳步放慢走近，一個叫「羞怯」的星星飛進她的心靈，她側身一閃，原本清暢的笛音便跑了調，似湖水盪起漣漪。此時蟄伏她內心，一種名叫「自尊」的獸讓她閃避，讓她無法大方、專注做忘我的演奏，其實花樹籬邊，在下我可能會是一個很好的聽眾喲。

突憶久遠同是這般年紀，個性封閉使然的我，剛入國樂社學二胡，怕「殺雞聲」吵擾鄰居，就躲在堤岸旁一間廢棚練習，不意被鄰居也是同學的她發現。那時「屋頂上的提琴手」電影正夯，她就戲稱我是「廢墟的二胡手」，還加油添醋的，讓我不悅的情緒高漲，為了不想扛這些無聊的戲謔、流言，也討厭她時不時的偷窺，我就將琴還回國樂社，改學別種不會「掐死你脖子」的古箏。其實我應該堅持下去，再加把勁把水燒熱，不讓那間廢棚見證我晃悠的青少年華。

之後國文課賞讀李商隱的詩句──「荷葉生時春恨生，荷葉枯時秋恨成」，坐在位置望向那位同學的背影，不禁輕嘆我那夭折的二胡夢。往後聆聽劉天華的名曲《光明行》、《閑居吟》、《二湖水》．．．好生嚮往與遺憾！為什麼當時的二胡夢連春到秋都不成，沒有一定的開始就結束了！也許有人會說「有這麼嚴重嗎？」殊不知初萌的夢想最真，被灌注了最多的探索與熱情，偏偏天外飛來一閙。學佛後讀了這句「青山不礙白雲飛」，想想那時的我多傻，礙於逆境，礙於眼前的青山險坡，沒能如實的將外界的形貌、聲音、朱紫轉為靈光妙智！可見智慧與毅力多重要！因為生命並沒這麼順理成章，而每一刻都是最好的開始，不管是文學、音樂、修行，終究只有寫下去、學下去、修下去，才能走出一條路。

近日讀鍾教授的臉書看到這段文字，甚是喜歡：

「人要有仰望的星辰

即使進入暮年

為一個高遠的目標

專致，熱誠地前行

歲月會閃亮。」

好一個「歲月會閃亮」！人生劇本自己演，過程中有仰望的星辰，含藏著我們付出的意義與價值，孜孜矻矻，築夢踏實。因此，吹黑管的女孩！如果妳願意，送妳兩則老禪師的《白雲小語》賞讀：

「如實的求，老實的做人安穩最好。莫待命運之神，浪費了寶貴的年少。」

「日子的過去，不能是一片空白，而是有意義的記錄。」

結語：

今日散步意趣充盈，微風拂過，花香款款釋放，在季節的轉盤上，六月枝椏蟬鳴高唱，「有情無情同圓種智」，我也迎來一趟行旅閱讀，彷彿人生又翻過新的一章。上次兩位作家來時正是二月，如今，阿勃勒掛著璨黃的耳環，潭畔兩棵鳳凰樹粉色瀰漫，景色嫣然。散步經過，也撿了一些無患子洗滌塵垢，讓心靈泉湧著佛法活水。

世間法含藏著佛法，老和尚說：要帶著「讀」的心態面對人事物，汲取別人的知識經驗以作智慧的運用，與時日增，會慢慢的契入真如法性。所以，高掛枝梢的美與感動無所不在，不要錯失這靈光照眼瞬間，否則它將像泡沫、像微塵，白白的消失．．．消失。今日散步有點走馬看花，原本無意爬梳在公園周遭的所見，但是零星碎片尋來，許多眉眉角角囈語，但願能做到「也無風雨也無晴」的自在灑脫。

我想：繁花結實既不在那時，也不在別處，應該是當前的直下承擔、自我肯定！人生之路千萬條，各條路都有餘音繚繞、微波盪漾，都可通向生命神聖的殿堂，可見一條路就不只是一條路。老和尚有一本著作叫《休庵散抄》，我沒那境界與修養，這趟公園散步，就管它叫「散步手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