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淨真

「我今灌沐諸如來‧淨智莊嚴功德海‧五濁眾生離塵垢‧仝證如來淨法身。」

2008年5月11日千佛山菩提寺舉行浴佛法會。上午前往參加浴佛儀式，中餐就在齋堂吃得飽飽的；臨行前至大殿禮佛告假。望著天空多雲、陽光溫和，隨即把握良機，驅車前往約二十分鐘車程的林場健行。

愛情網

雖說是林場、地形坡度起伏，走起來頗有爬山的味道，平常我就喜歡來這兒活絡筋骨。靜靜地獨行，可以感覺更貼近大自然，又可以更專注地與自己對話。我慣走的路線，桃花心木林相幽美，每逢龍眼花開季節，濃郁的香氣更是迷人，每回行程結束，都倍感身心舒暢。

這一天走在林間小路怡然自得，正午時分人影稀少。林場外圍設有投幣式卡拉OK攤，歌聲從山的一邊飄來，聽到了熟悉的歌曲，我有時會傾聽、有時也會跟著輕聲哼唱。走到接近三角點處，正奮力地爬約一百公尺長的陡坡；這時傳來男女對唱的台語歌：『男：／一生得不著心愛的人／我活在這世間無意義／女：／我要愛啥人受人阻止／無人知我的心痛什麼／為何命運不准我愛你／男：／求天甘會凍麥創治〈作弄〉／今生我愛妳／女：／今世我愛你／合：／相愛的人袂凍做堆／男：／今生我愛妳／女：／今世我愛你／合：／何時免甲命運來作對／你的手我一生放袂開』。這是一首愛情受阻礙的苦戀歌。

想著愛情這回事，如果有情人終成眷屬，那麼結婚進行曲奏完之後，柴米油鹽醬醋茶的現實問題、人際相處的溝通問題，將接踵而來，導致熱情會漸漸降溫；雙方若懂得用珍惜的心經營婚姻，確實能享有天倫之樂。若經營得不好呢？那就會徒增悔不當初啦、相欠債啦、眼睛被屎糊到才會看錯人啦……等，諸多的怨嘆。反之，相愛如果不能結合，可就多了想像的空間，通常會幻化成一段淒美的愛情故事賺人熱淚。

終於走到了標高100米的三角點，空無一人，我氣喘吁吁的、在木棧平台來回踱步，待呼吸平順後，坐在涼亭下的木椅納涼，從背包取出運動飲料，就著吸管吸吮著；放眼望去藍天、雲朵、綠樹，涼風時而吹拂而來，此景本該是令人心曠神怡的氛圍；卻因為今天是5月的第二個週日母親節，思想起了母親和姑姑，披掛在脖子的運動毛巾，擦拭的不只是汗水還有淚水。

阿姑終生未婚，一生被放不下的情執折磨的很悽苦，不婚是她無奈的選擇。2007年12月八十歲的阿姑，走完了她所謂的「沒什麼路用的人生」。相隔十七天，我母親也告別了她所謂的「想到就一肚子火的人生」。

往事快轉

台灣光復之初，剛經過第二次世界大戰的洗禮，百業待興，民間生活普遍拮据。祖父在日據時代經營百貨，已有生意的底子，所以貨源不缺，戰後很快就恢復買賣業，大發利市。

成長在富裕家庭的姑姑，完成初中教育；有關姑姑的愛情事件，未曾聽她提起隻字半語，我都是從母親那兒聽來的。我母親比姑姑小一歲，論輩分則以姑嫂相稱。母親二十歲嫁進門，與姑姑相處融洽，有一張她倆到照相館合拍的老照片為證，年輕的姑嫂同為及肩的波浪捲髮，咧嘴笑得很燦爛，恰似一對漂亮的姊妹花。可惜好景不長，姑姑遭逢戀情受挫後，情緒起伏不定，時不時地對我母親大小聲。

母親也有自己的煩惱，她的婚姻由外公作主，我父親是個體弱多病的富少爺，提親時並沒有隱瞞事實。然而，外公有其考量，因為我母親十六歲時，曾經關節炎發作疼痛難堪，臥床一段時間，經中、西醫治療，病情穩定之後，外公憂心地詢問醫師：「日後還會發作嗎？」醫生說：「只要住樓仔厝就好了，因為平房濕氣重。」正巧祖父的房舍空襲時受毀，戰後重建蓋了四層樓。再加上母親十歲時，外婆因病往生，外公續絃生了五個小孩食指浩繁，外公以小吃攤為生，生活很勞累，總希望女兒不要過操勞的日子，所以這門親事讓外公很心動。事後證明外公的判斷是正確的，我母親婚後關節疼痛不再發作，日子過得悠閒不愁吃穿，只是母親內心的苦澀，是外公始料未及的事。

父親婚後常往鄉下靜養身體，早年鄉下的生活功能不便，母親很不適應，所以只是偶而前往；嫁了個不成材的丈夫，讓母親對這樁婚姻失望透了。

兩個女人各懷心事，夜夜的嘆息有誰能瞭解呢？所以姑姑的無禮態度，我母親當然會不爽，忍了幾次實在氣不過就頂回去了，相罵沒好話，母親肚子裡的那一把火開始燃燒了，姑嫂之間從此不再好顏相看，至死雙方都沒有和解。

我母親記得很清楚，1951年哥哥出生，這一年的端午節俗稱五日節。青春洋溢的姑姑，抹粉點胭脂，與意中人相偕去散步，在那保守的年代，自由戀愛是很前衛的作風，姑姑的愛人是個緣投仔桑〈帥哥〉，還會講一些ABC顯得更帥氣。

萬萬沒想到，過了五日節之後，他倆的緣分就散了。因為某個原因，祖母護女心切，極力反對婚事；在父母具有威嚴的年代，姑姑不敢拎包袱私奔，又無人從中斡旋，只能逆來忍受。說來愛人也不算負心郎，苦等三年未果才另娶，消息一傳來，姑姑的愛情夢，頓時墜入萬丈深淵全然粉碎了。阿姑無法忘懷那段糖甘蜜甜的戀情，執意不婚，所以祖父分家產時，阿姑也有一份。世事難圓滿，姑姑一生衣食無缺、獨缺情愛。

母親每次提到姑姑的情事，始終下著相同的結論：一﹑祖母不該阻擋姑姑的婚事，古早人說：家裡有三樣物件不能留著「屎桶、死人、女兒」。如果當時姑姑有嫁出去，姑嫂就不會起衝突了。二﹑阿姑無代無誌選五日節這個壞日子約會，注定要分手嘛﹗我曾經不解的問：「為何五日節不能約會呢？」母親以民間故事「白蛇傳」作為舉證：白娘娘就是在五日節這天喝了雄黃酒，才現出了原形，嚇跑了許仙，結果夫妻倆就緣盡了。咦！這是那門子的理由？大概是早期沒什麼娛樂，母親歌仔戲看多了，所以將稗官野史的情節當真。不過，節慶日發生的事件，確實會讓人加深記憶。

我結婚之後養育兩個兒子，阿姑不只一次對我說：「親像妳按呢上好命，有翁有囝、活著嘛卡有趣味。親像我按呢獨身足孤單，活著那有啥米路用。」阿姑覺得人生太苦了，很嚮往西方極樂世界的美好，當她聽說持三十萬遍往生咒，即可往生西方極樂世界，她以趕工的速度完成之後，很興奮的打電話給我，報告這個好消息；彷彿日後要往生西方極樂世界的通行證已拿到手了。阿姑對地藏王菩薩的願力也推崇備至，勤於誦《地藏菩薩本願經》。

1988年的五日節，我打電話邀請姑姑外出用餐，電話那頭，姑姑有氣無力地表示：不願意出門。我以為她身體不適，姑姑說：「沒有啦﹗祇是覺得五日節運氣不好，所以不想出門。」我瞬間想到母親說過的壞日子，就不力邀了。五日節成為姑姑的愛情追悼日。

花落受難池

堂妹是姑姑的法定繼承人，對姑姑盡照顧事宜。阿姑晚年罹患老人失智症，講話顛三倒四還會編故事也曾走失，所以人生的最後三年，是在醫院附設的安養中心度過。

有一回我去探望，阿姑煞有其事的告訴我，她不是祖母親生的小孩，是在路邊被撿回來養的，所以祖母對她不好。原來時間並沒有發揮療傷功效，風燭殘年的姑姑，依然不滿祖母阻斷她的姻緣路，所以用否定祖母是親生娘，來表達對祖母的怨懟。

最後一次與阿姑見面，是個微風細雨的日子，看她消瘦的形體坐在窗邊，散焦的眼神望向窗外，無視於我的到來；阿姑嘴唇嚅動發出微弱的聲音，我傾身細聽，她正在哼唱「雨夜花」；一如我小時候曾在頂樓的佛廳，看到姑姑落寞的神情望著窗外，有時用日語、有時用台語唱著「雨夜花」。

『雨夜花雨夜花∕受風雨吹落地∕無人看見瞑日怨嗟∕花謝落土不再回∕花落土花落土∕有誰人可看顧∕無情風雨誤阮前途∕花蕊墜落要如何∕雨無情雨無情∕無想阮的前程∕並無看顧軟弱心情∕乎阮前途失光明∕雨水滴雨水滴∕引阮入受難池∕怎樣乎阮離葉離枝∕永遠無人可看見』

哀怨的曲調、悲傷的詞意，透露著姑姑滿腹說不出的悲痛。想著姑姑被情傷禁錮著的一生，我忍不住鼻酸淚流。「沒什麼路用的人生」她倒是形容的很恰當。

我母親晚年多病，與醫院互動頻繁，門診、急診、住院，都是由兄嫂盡責地照顧，我會從旁支援好讓兄嫂有喘息的空間。當醫療對母親起不了作用時，我心裡有數了，頓時陷入了恐慌，不敢想像即將到來的別離；當時助我勇於面對的，就是溫習老禪師的著作《生之偈》。鏗鏗的偈語，道出生命在業海中潮來潮往，紛紛擾擾的人世間，生死、死生不斷的輪轉。

「赤裸裸地來到這個世界／……」直到閱至第10頁：「生老病死是人生旅程中的夥伴／喜怒哀樂是生命過程中的資糧／有的迷茫懶散糊塗混完一生／有的競業勤勞拼鬥中過日子／有的藉祖蔭有的世代原就貧苦／無論如何終歸瞪眼伸腿入黃土／擁有的豐裕財富怎也帶不走／缺乏的又何必將怨尤帶著走」。接下來的就沒辦法繼續看了，因為太多的感觸襲擊而來，淚水潰堤般地遮掩了我的視線，鑽心肝的悲傷也隨著熱淚流出。緩和了情緒之後，自我提醒：天底下沒有不散的宴席。

病榻中的母親還是不忘叨唸著，讓她想到就一肚子火的往事，好像忘了會很吃虧似地。不過，母親表示看到姊姊、哥哥、和我都很和好，也各自擁有安定的家庭，是她一生中最大的安慰。能夠讓母親肯定，我很感動。從小母親就常告誡我們：兄弟姊妹平時就要和好，當人生道路有困境時，兄弟姊妹就會挺身相扶持。台灣俗語：「扑虎掠賊、也著〈要〉親兄弟」。這則家訓；兄姊和我都記住了。

借鏡

陣陣的涼風吹乾了被汗沾濕的衣裳，不遠處傳來遊客的嘻笑聲，我回過神來，起身深深地吸口氣，走向了歸程。

母親和姑姑的苦難示現，究竟給了我甚麼啟示呢？有啊！我的眼淚沒有白流的；他山之石足以攻錯，我雖然沒有她倆的經歷，但是我有自己的問題。從回憶中自我省視，左思右想後有些體會，苦樂絕不是偶然形成的，一切都是自己招惹來的，所以我不願意以埋怨的心情來看待人生。我的選擇是藉重老禪師的法語「心存和樂氣‧念起無怨尤」作為學習的座右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