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載自學術期刊《揭諦》第24期(2013年1月)，頁1-52。

釋如念

南華大學

五、《涅槃經》之女身成佛說[1]

     前面已經提過，《涅槃經》在介紹大阿羅漢比丘尼和五戒優婆夷的修行之德時，皆提到她們是為了化度眾生、為了隨順世間，才現受女身，而她們本身毀呰女身，認為女身甚可患厭、性不堅牢；再者，菩薩為求所發起之菩提心不產生退轉，甚至發下誓願，不受女人之身。那麼，在唱言人人皆可成佛的氛圍中，《涅槃經》是否也持傳統女人有五礙之說，認定須待轉女成男，才有成佛的機會？

     《涅槃經》中雖無清楚明白之文字，直接述說女身可以成佛，但是我們可以找到兩段文字，推得《涅槃經》中的佛性思想是認同女身成佛的可能性。在卷九〈如來性品第四之六〉中，佛陀讚美《涅槃經》之殊勝時，重新定義男女之別：

     是大經典有丈夫相，所謂佛性。若人不知是佛性者，則無男相。所以者何？不能自知有佛性故。若有不能知佛性者，我說是等名為女人。若能自知有佛性者，我說是人為丈夫相。若有女人能知自身定有佛性，當知是等即為男子。[2]

此段引文的說法，相當值得注意。凡是不能自知有佛性者，無有男相，皆被稱為是女人；能自知有佛性者，就是具有丈夫相的男子。此一說法可以有兩種方式來解讀，往好的方面來看，是不是女人，不在於外表的長相和生理上的結構，而在於內心思想觀念上能否通達明理。就《涅槃經》的佛性思想來說，就是能否清楚明白地體認自身內在所具有的佛性，而佛性本身是人人平等，無男女之分，而且與佛之本性無異。所以，女人若能知自身有佛性者，名為男子，男子若不知自身有佛性者，名為女人。

     但是，就不好的方面來解讀，這段文字敘述的出發點，依舊是站在男尊女卑的立場來作說明和比喻，「女人」是下劣、不能通達明理之人的代名詞，不可能藉由女人之心理狀態而能通達佛性之理，要具有丈夫之相(男子之氣度)的人，才能覺知自身是具有佛性、可以成佛之人。因此，凡是不知自身具有佛性者，就被稱之為是女人，能覺知自身本具佛性之人，皆可被稱為是男子。表面上看起來，似乎女人可以以女身成佛，實際上，女身要成佛，必須先在心理上轉女成男，方有其可能。不過，比起《法華經》中之龍女，須先將色身轉成男身之後，才能成佛，在思想上，對女性以女人之身成佛來說，算是向前邁出一大步。

     另一段文字，在卷四〈如來性品第四之一〉中，佛陀向迦葉菩薩宣說如來常住不變之理時，提出自己已久住於大涅槃，只是在此三千大千世界，示現種種神通變化。其所示現之種種變化身中，曾以女身成佛：

     我又示現於閻浮提女身成佛，眾人皆言：「甚奇！女人能成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如來畢竟不受女身，為欲調伏無量眾生故，現女像，憐愍一切眾生故，而復示現種種色像。[3]

     此段引文在文字表面上，似乎清楚說出女身成佛之例證，但是，從「眾人皆言：『甚奇！女人能成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如來畢竟不受女身」等言辭中可以看出，女人成就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的可能性相當低，因此，當佛以女身成就之時，被眾人評為稀奇新鮮之事。此外，經文中提到如來本身不受女身之報，為了調伏無量眾生的緣故，示現種種不同的色像，女像是為了隨順眾生、度化眾生所顯現的種種色像之一，是一種方便的權現之身。在《勝鬘師子吼一乘大方便方廣經》中，即使聰慧利根如勝鬘夫人者，也不是當下能以女身即身成佛，而是被佛陀授記，要修行超過二萬阿僧祇劫之後，才能成佛。[4]在其成佛之時，是否仍以女身出現於世，則是該部經典中不曾說明之事。儘管如此，不可否認的是，《涅槃經》的此段文字，明白說出有女身成佛的可能性。即使只是方便權現之身、是色像上的女像，對於只在色像上作分別的有情眾生，是希奇難有之事；對於學佛之女性，卻是莫大的鼓勵。

在《涅槃經》接近結尾時，佛陀傳授文殊師利菩薩一個陀羅尼咒去解救被諸魔所困擾之阿難尊者，並解釋此陀羅尼之力量與利益：

文殊師利！阿難比丘今在他處，去此會外十二由旬，而為六萬四千億魔之所惱亂，汝可往彼發大聲言：「一切諸魔！諦聽諦聽，如來今說大陀羅尼，一切天、龍、乾闥婆、阿修羅……等神，聞是持名，無不恭敬受持之者。是陀羅尼，十恆河沙諸佛世尊所共宣說，能轉女身，自識宿命……。」[5]

經末佛陀說法結束時，許多菩薩和眾生因為聽聞佛陀之開示而獲得種種利益，其中值得注意的是，許多女人和天女的聞法利益是在當下轉女身成男身：「說是法時，十千菩薩得一生實相，萬五千菩薩得二生法界，二萬五千菩薩得畢竟智，三萬五千菩薩悟第一義諦，……人女、天女二萬億人現轉女身得男子身。」[6]儘管先前之引文「示現於閻浮提女身成佛」似乎透露出女身成佛之可能性，不受女身、轉女身成男身卻一直是本經一再鼓吹女性去追求的目標。但是，在轉女身得男身時，是否一定如《法華經》中之龍女，在肉體上作轉化？筆者認為，卷九中佛陀重新定義男女之別時，已經明白垂示：丈夫之相，不在於外表的長相和生理上的結構，而在於內心思想觀念上能否通達明理。因此，《涅槃經》的轉身說，應該是內心的轉化，而非色像上的變化。誠如經中所言，如來不受女身，為欲調伏無量眾生而現女像，女像只是外表之像，無關乎內心的覺悟。

     《涅槃經》雖然有鼓吹女性朝向轉女身成男身的傾向，其佛性思想的教理，則不斷宣說一切眾生皆有佛性、皆可成佛。在卷七〈如來性品第四之四〉中，綜合了《大方等如來藏經》九喻中的「不淨處中有真金寶」喻和「貧家有珍寶藏」喻[7]，以貧女家中有真金寶藏，一家大小卻無人知之為喻，垂示眾生皆有佛性，以不得見而不自知：

     一切眾生悉有佛性，……從本以來，常為無量煩惱所覆，是故眾生不能得見。善男子，如貧女人舍內，多有真金之藏，家人大小，無有知者。……眾生佛性亦復如是，一切眾生不能得見，如彼寶藏貧人不知。[8]

此類說法，經文中處處可見，不勝枚舉。一切眾生皆有佛性，皆可成佛的說法，是本經的特色思想，其文字敘述，亦是不勝枚舉，茲略舉卷七〈如來性品第四之四〉與卷八〈如來性品第四之五〉各一段文字，以茲佐證：

     一切眾生皆有佛性，以是性故，斷無量億諸煩惱結，即得成於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9]

     所謂佛性，非是作法，但為煩惱客塵所覆，若剎利、婆羅門、毘舍、首陀能斷除者，即見佛性，成無上道。[10]

既然人人皆有佛性，只要斷除覆蓋佛性之無量煩惱，即可成就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女人是眾生之一，也具有佛性，是含蓋於上述第二段引文的四種種姓之中，若能斷除無量煩惱結使，沒有不能成佛之理。

在《涅槃經》前分(前十卷)的論理中，一闡提是不能成佛的，如卷九〈如來性品第四之六〉中提到聽聞《涅槃經》者能斷除煩惱，能生起得無上菩提之因緣，所有眾聽聞此經，皆必當成佛，唯有一闡提除外：

善男子！除一闡提，其餘眾生，聞是經已，悉皆能作菩提因緣，法聲光明入毛孔者，必定當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11]

同一卷中，除了再三強調所有眾生皆可成佛唯除一闡提之外，也說明一闡提不能成佛的原因，如：

一闡提所作眾惡而不自見，是一闡提憍慢心故，雖多作惡，於是事中，初無怖畏，以是義故不得涅槃，喻如彌猴捉水中月。善男子！假使一切無量眾生，一時成於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已，此諸如來亦復不見彼一闡提成於菩提。[12]

《涅槃經》雖然在前分中，一再強調一闡提不能成佛，如焦種不能生芽，在其後分(後三十卷)中，卻推翻前說，反復申述連一闡提輩亦能成佛，如卷二十七〈師子吼菩薩品第十一之一〉中，佛陀為解釋何謂未來有、現在有及過去有，舉例說明一闡提亦有佛性，其善法、佛性屬未來有，因此，一闡提將來亦定當成佛：

我常宣說一切眾生悉有佛性，乃至一闡提等，亦有佛性。一闡提等，無有善法，佛性亦善，以未來有故，一闡提等悉有佛性。何以故？一闡提等，定當得成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故。[13]

[1] 永明法師在《佛教的女性觀》中，討論佛性一如、女身可以成佛時，列出含有此一思想之大乘經典如《維摩詰所說經》等共十五部，但是《涅槃經》並未出現在其名單中。參見《佛教的女性觀》，頁111~114。

[2] 《大正藏》，第十二冊，頁422中。

[3] 《大正藏》，第十二冊，頁389中。

[4] 《大正藏》，第十二冊，頁217中。在釋恆清所著的《菩提道上的善女人》中，此經被標為是主張女人即身成佛的經典，但是，該書中只提出勝鬘夫人以女人之身，「侃侃而談一乘教義，無人能加以挑戰，她也不必以能轉成男身來證明自己的能力和悟境」的說法，並未引據經文來證明此經確實提出女人即身成佛之說。詳見釋恆清，《菩提道上的善女人》，台北：東大圖書公司，1995，頁99~101。

[5] 《大正藏》，第十二冊，頁602上。

[6] 同上，頁603下。

[7] 《大正藏》第十六冊，頁458上~中。

[8] 《大正藏》第十二冊，頁407中。

[9] 同上，頁404下。

[10] 同上，頁411中~下

[11] 同上，頁417下。

[12] 《大正藏》第十二冊，頁418下。

[13] 同上，頁524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