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語的啟示(下)

    她對阿鳳姨訴苦,說:「既然我已經無能力照顧了,想來想去,最好的辦法,就是和阿財作伙,來去死死好了。」

  • 文:編輯部出處:徵文廣場期數:316期2016年11月

  法語的啟示(下)      /淨珍

 

神前的誓言

    在親友的眼裡,阿財叔夫妻的相處之道,是親友們公認的模範夫妻,要如何形容所謂的模範夫妻呢?我想到的是;西方電影的教堂婚禮片段:神父引領新郎、新娘宣讀的結婚誓言:「我某某。接受您某某。作為我的妻子(丈夫)。我保證:我一生中每一天都對您忠實,是好是壞,是疾病是健康,我要愛護您,尊重您。直到死亡將我們分開。」阿財夫妻雖然沒有在神前宣誓過,然而他倆卻做到了。

   當年(1959年),阿財叔二十六歲、阿財嬸二十二歲,經媒妁之言結婚。兩個人的成長之路,都是苦過來的,所以彼此都能理解體恤對方的苦,也都很珍惜相逢的緣分,並且有志一同,冀望新生家庭的氣氛,是和諧平靜的。

   阿財叔年幼失怙,母親帶著他回到了娘家,這一年,阿財六歲。不及兩年,年輕的母親,由外公作主改嫁了。伯父基於血緣的親情關係,將阿財接回家,願意承擔養育之責,對阿財確實也很關愛。只是伯母認為自家也有六個子女要照顧,何必呢?處在傳統的年代,男尊女卑,丈夫決定的事,太太也只能認了。

    阿財的個性溫和懂事,與堂兄弟姊妹相處和睦,只是在伯母的眼裡,卻覺得多了一個吃閒飯的人,總是使喚他幫忙作家事。母親再婚後,又生了一男一女,偶而阿財會和母親在外公家見面,然而,也只是見面而已,受到母愛呵護的感覺漸淡了,每次的見面,徒增感傷罷了。

    阿財深知自己的立場,已然無處可去了;伯父的家,畢竟也是個可以避風遮雨、三餐溫飽的家,伯父的恩情他不敢忘。只是內心深處,那份寄人籬下的箇中苦楚,也只能黯然神傷,默默地承受。

    阿財嬸是家中的長女,她的母親對子女溫柔慈愛,父親卻對家庭妻兒沒責沒任,薪餉拿去賭博,還大言不慚地說:「是為了多賺些錢給家用,只是衰尾運才會輸錢。」

    父母總是為了錢吵架,父親的咆哮嘶吼聲、母親的悲傷痛哭聲,讓年幼的阿財嬸,感到很害怕,又無處可逃,只能躲在被窩裡,無助地哭泣,哭著、哭著就睡著了。

    為了不讓子女餓肚子,母親扛起了家計,整天忙得像陀螺般轉呀轉地,幫附近有錢人家煮飯打掃,也收衣服回家代洗。看著母親忙碌,小小年紀的阿財嬸,乖巧懂事會幫忙照顧弟弟妹妹、做家事。她很喜歡讀書,奈何貧苦的家境,小學畢業後,無能力讓她升學了。每當回憶起成長之路,阿財嬸的腦海中盡是一個苦字。

    阿財叔夫妻,結婚兩年後,長女出生,搬離伯父家,身無積蓄,由阿財嬸的母親出面標會,籌湊資金,買了一間臨近市場旁,約五坪的小店面,閣樓當住家,很簡陋沒有浴室,當時對面正好有一家澡堂,想要舒舒服服洗個澡,就得花些錢。同時,母親也給了建議,做「吃」的生意,因為不管賺多賺少,至少自己不會餓肚子。

    夫妻倆同心協力,賣起庶民家常菜(飯桌仔菜),太太掌廚,先生當跑堂,為了多攢些錢,早餐、午餐、晚餐、宵夜,都有供應,平價又有媽媽的味道,生意日漸興隆。每天都很忙碌的工作,夫妻倆利用空檔時間,輪番休息。然而,日日進財,讓年輕夫妻在辛勞中看見了希望。

    不及三年,繳清了會款,無債一身輕。俗話說:「還了債、起了家。」意即:債務還清了,家庭運勢才會興旺。又過了三年多,存了一筆錢,正好附近的巷弄,離小店走五分鐘的路程,有一間土地約13坪,建二層樓的小房子要出售,房子的格局雖然小,然而臥室、客廳、浴廁、廚房一一俱全,堪稱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價位也正好買得起,夫妻倆很歡喜地買下了。

    簡單的粉刷一番,添購了家具,挑個好日子入住新家。從此,夫妻倆每天踏著輕快的腳步,店鋪、住家往返的走著,辛苦終於有了代價,家庭結構顯得更完整舒適了。

    人到了中年,也會有感覺到疲倦的時候,眼看著客源穩定,衣食無虞,夫妻倆商量,決定停止經營宵夜,本來幾近全年無休的供餐,也改為每個月有兩天的公休日,消息一宣布,竟然讓死忠的顧客不適應,而有了抗議聲。

    就這樣,多了休閒的時間,夫妻倆喜歡靜靜地窩在家,那是自由、無拘無束、沒有壓力、滿足的感覺。阿財叔因為友人的介紹,培養了聆聽古典音樂的興趣,阿財嬸則偏愛閱讀,夫妻倆彼此分享喜好。

    阿財叔六十歲那年,因應道路拓寬,店面被徵收,這時,三個子女都已就業了,夫妻倆無意覓新地點繼續營業,就決定退休了。雖然少了收入,然而生活本就節儉,存有積蓄,所以日子過得悠閒無慮。緊接著兒女嫁娶,更增添含飴弄孫的天倫之樂。

 

苦樂皆無常

    隨著年紀越大身體漸差,阿財叔具有「三高」症狀,阿財嬸有高血壓症狀,兩個人都長期服藥。阿財叔七十五歲時,經檢驗報告,醫生判讀,需進行血液透析,俗稱:洗腎。

    阿財叔聽了,沉默不語,阿財嬸難以接受,她很擔心丈夫可能活不久了,更害怕失去老伴的孤單日子,因此陷入了極度的恐慌,造成夜夜失眠,她對人生感到絕望痛苦,求助精神科,經診斷罹患憂鬱症,需依靠藥物助眠,偶而嘗試停藥,就會徹夜難眠,幾次之後,至今再也不敢停藥了。

    阿財嬸對丈夫的照顧無微不至,從不出怨言,她一直期望丈夫能陪伴在身邊,不敢去思索生命終究是無常的。阿財叔很感恩太太的辛勞,雖然他因病苦,臉上少了笑容,卻也不敢哼個苦字,也為了不忍心,放下太太一個人孤單無伴,所以他求生意志堅強,很努力地活著。

    只是,醫療還是有其極限療效,不到一年的時間,阿財叔的洗腎療程,由一週的兩次增為三次。有幾回在家血壓降低,陷入昏睡,太太機警發現,趕緊叫救護車送醫,將丈夫從鬼門關前拉回來。

   如此過了約七年的磨難,阿財叔已很虛弱了,幾乎無法獨自起床,都需要依賴太太攙扶,才能勉強撐起身子,也無法自行走動,都得坐輪椅了,太太每天都會推著他,出門透透氣。

    有一天阿財叔起床,準備要坐輪椅時,雙腳一軟,撐不住身體,唉叫一聲,跌坐在地上,太太趕緊更用力的要扶住他,卻覺得腰背一陣劇痛,也唉叫一聲,跌坐在地上。

    老夫妻都痛得爬不起來,禁不住流下淚來,兩個人淚眼相對無言,那止不住的淚水,卻道盡了老、病苦的悲哀與無奈。阿財嬸待痛楚緩解時,才慢慢起身,扶著牆壁移動身子,出門拜託鄰居幫忙,將阿財叔扶上床。

    阿財嬸腰痛不止,前往骨科診所檢查,醫師診斷肌肉拉傷,叮嚀多休息不能太用力。她知道自己的力氣有限,很難再挑起照顧丈夫的責任了。

    她對阿鳳姨訴苦,說:「既然我已經無能力照顧了,想來想去,最好的辦法,就是和阿財作伙,來去死死好了。」阿鳳姨聽了,斥責她,說:「妳是在講啥咪瘋話啊?這些年都是妳在照顧,現在沒力氣了,就要叫子女回來商量,看是要怎樣處理才對啊!怎麼可以想那些,有的、沒有的,妳有夠黑白來。」

    被阿鳳姨這麼一罵,阿財嬸清醒了,隨即打電話,招呼兒女回來商量照護事宜。週休日,三個子女都趕回來了,一陣討論之後,有兩個選項:送療養院或雇請居家看護?又一陣的討論,決定申請居家看護。有了結論,家人相聚話家常,然後各自回家了。兩個嫁外地的女兒,沒想到,這竟然是和父親最後一次的見面。

    隔天週一阿財叔在進行血液透析過程中,血壓降低昏迷了,趕緊送進加護病房,醫院發出病危通知,由於他早就簽署預立選擇安寧緩和醫療意願書,所以不施行心肺復甦術。護理人員在旁呼喚,他有慢慢地恢復意識。週三也是如此。週五則喚不回了。

 

法語的啟示

    阿財叔的後事辦妥之後,阿財嬸開始過著一個人的生活。兒女每天打電話噓寒問暖,兒媳週休都會回來探望,開車載她到戶外走走。她為了不造成子女的負擔,也很努力地照顧自己。晨昏出門到附近小學散步、上菜市場購物打理三餐、每天到附近診所,進行腰背復健、每個月自行到大醫院回診取藥。

    與人談天時,她很坦然透露心中的苦悶,往往都能得到聽者的熱心迴響,安慰她,平復喪偶之痛是需要時間的,時間的長短,則說法不一,恢復期有半年、一年、兩年、…,因人而異。

    有個夜晚,她覺得自己一個人很冷清,嘗試聆聽古典音樂,當聽到她和丈夫都很喜愛的〈藍色多瑙河圓舞曲〉時,想到昔日和阿財一起欣賞音樂的快樂時光不再了;一時悲從中來,本是一首節奏輕快,充滿歡樂的華爾滋舞曲,頓時成了斷魂曲似地,令她傷心欲絕,忍不住哭出聲來,急忙關了音響,鑽進了被窩裡,輕喚著:「阿財!阿財!」然而,她只聽到自己的哭泣聲,並沒有聽到丈夫的回應聲。此時,她似乎又回到了小時候,躲在被窩裡,感到無助害怕的情境,哭著、哭著就睡著了。之後,她再也不敢碰觸,曾經熱愛的音樂了。

    我和阿財嬸維持聯繫,有時電話中談天,也會邀她用餐。阿財叔已離開五個月了,她還是愁眉不展,言語消極,露出悲傷的表情,感嘆地說:「做人眞艱苦。呷老有夠艱苦。眼睛茫霧看不清。咀嚼不順食不知味。雙腳無力。頭暈目眩。自己一個人有夠孤單。很想要快點走。若能夠一覺不醒,不知有多好。……」

    夫妻倆五十多年來,互相扶持,分享生命中,點點滴滴的哀愁與喜樂。如今,她的精神支柱倒了,遭逢「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限來時各自飛」的哀戚,難免會對人生感到了無生趣。

    不知不覺中,我似乎受到阿財嬸低迷情緒的影響,也捲入了世俗人對老、病、死的迷茫情識當中,想到自己六十三歲了,也已接近「老」的年紀了,不禁擔心起會受病苦的折磨,也害怕有一天別離的時刻到來;起心動念三不五時,就浮現出焦慮不安。

    幸好,多年來蒙受千佛山的正法薰習,當煩惱顯現時,無論是妄想雜念的自我意識,或是在生活中,遇到無可避免的人事難題,於粗相上的觀照,多少具有了一些些的察覺返照能力。

    恭讀老禪師的著作【思路】有兩則法語,提示我靜下心來思考,調整意念、出離煩惱。

    『死亡是業力的約會,像世俗中情感的絲縛,縱然你有心想欲擺脫;但感情之絲是你自己放出去的,也是你自己纏繞綑縛的,又能怨得了誰?怪只怪:悔不當初!』

    『人生的態度,僅僅「往者已矣,來者可追」是不夠的;必須是往者不究,來者莫等,小心謹慎地省悟自己,「我現在正在做什麼?」也就是說:莫空過了每一個現在的時刻。』

 

看了之後,繼而想了想。我的心情,逐漸地平靜下來了。

    若問親近千佛山為何而來?我是為求正法而來。當初剛聽聞老禪師說法,一句『學佛的人,不要傷害別人,也要保護自己。』有如靈光一現,讓我眼睛為之一亮,心生歡喜,直覺終於覓得了明師。我找了機會,向老禪師頂禮,說:「老師父!我很高興能夠認識您!」

    一晃二十幾年過了;一直以來,在人生道路上,在在仰賴老禪師的濟濟法語,啟示我做正向的思考,幫助我跨越重重順、逆境的障礙。

    如今,老禪師也已圓寂五年了。記得以前經常聽到老禪師提醒,學佛要學習獨立,不能像蔓藤般依賴。後來我多少也能理解這句法語了;畢竟,靠山、山會倒,靠人、人會老,靠自己較實在啦!所謂的:「天助自助者」。

     然而,老禪師並沒有一走了之,而是始終秉持著『但願眾生得離苦,不為自己求安樂。』的宏誓悲願,留下了取之不盡、用之不盡的智慧遺產,任憑採擷運用。

    往後的歲月裡,我必然也會有「人無遠慮必有近憂。煩惱如影隨形。」的處境要面對。

    只是,我現在想到的,並不是擔心害怕,而是彼時(1994年)向老禪師頂禮並且說:「老師父!我很高興能夠認識您!」的情景;我慶幸自己,當時有抓住了學習正法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