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短篇】鍾玲/一葦渡長江

【極短篇】鍾玲/一葦渡長江 聯合報

 

達摩一陣風般地離開了梁武帝的皇宮,離開了建業城,他想:「要趕緊找到我的徒弟啊!他應該在甘露寺。」

 

達摩在南向的官道上疾行,很快就到達雨花台山坡上的甘露寺。八年前雲光法師在寺後面一塊高聳的岩石上對五百人說法,說得如此動聽,天降彩花如雨落,雨花台因而得名。從那時起,許多年輕的法師來此寺掛單,為了砥礪彼此講經的口才。達摩抵達甘露寺時大約下午五時多,他去到寮房後面的甘露井,在井旁的樹陰下有十多個年輕的法師或坐或立,正在聽一位法師試講。

 

那位三十多歲的法師盤坐在一塊大石頭上講經,他講的竟然是求那跋陀羅翻譯成中文的《楞伽經》。達摩深知《楞伽經》就是未來禪宗用來傳法的寶典,達摩望著法師微笑,心想,「就是他了!」

 

他神態自若,俊美儒雅,雙目黑亮,皮膚如凝脂,褐色的僧衣是用最細密的棉布縫成,裁剪合度,胸前掛著一串晶瑩的水晶念珠。達摩想,看這渾身公子氣派,要花多久才能去除他的貴氣、驕氣、文氣。他想到自己也曾是王子,出家前是南天竺香至王的兒子,每天胸前掛著不同的瓔珞,享受精緻的美食、喜歡作詩寫歌。師父般若多羅用了十年時間才去除他的皇家貴氣,師父帶著他在墳地徹夜打坐只算是樁小磨練。

 

神光正講到《楞伽經》的「自心現習氣因。相續妄想自性計著因……」這是秋天黃昏時分,林子不斷飄下落葉,忽然落葉不墜了,四周像注入了新的氣流。神光看見法師們身後出現了一位身材高大、凸額深目的番僧,囂張的絡腮鬍子,一雙發亮的眼睛凝視著他,嘴角有一抹笑,神光心中一震。神光繼續解說「現習氣因」四字。他說,「習氣一詞的梵語是梵薩那……」說到這裡,看見番僧搖了一下頭,神光想,也許是自己梵文發音不正確。

 

神光繼續講,「《大智度論》說:『習者名煩惱殘氣』……」這時番僧大大搖了一下頭,眼中噴出火花。神光知道是因為自己講的內容有問題,但是他還是鎮靜地講下去,「習氣,譬如腳被鎖很久的人,一天解鎖了,走路的時候雖然沒戴腳鐐,但因為習性會覺得腳上還有鎖……」番僧臉上帶著不屑,猛一轉身走了。神光忽然想起三年前離開洛陽龍門去行腳時,師父寶靜大師的叮嚀,「你會遇到大善知識,要把握住。」神光也不管周圍那十多位聽講的法師,跳下大石頭,跑去追番僧。

 

神光出了甘露寺的山門,看見番僧走在通往長江岸的小路上,他追過去,路兩旁不是雜草,就是農舍。番僧的腳程很快,沿著江邊向東走,神光練過武功,所以跟得上,但是總落後一段距離。他們一前一後走了約一個小時,來到獅子山下,這裡有一個渡口,就是二十世紀蓋的南京長江大橋之西約兩公里處。但是天已經黑下來了。神光想,「現在沒有渡船了,我可以追上你討教了。」

 

神光來到長江邊的渡口,空無一人。這是農曆九月中旬,一輪圓月在東方,清清楚楚看見寬闊一公里半的長江,波光粼粼,橫在眼前。再看,不遠處江岸的樹林邊,有人背對著大江打坐,是番僧。神光不想打攪他,走近到五公尺處就止步,忽然覺得在秋天的涼意中,前方溢來一股暖流,神光想番僧的內功真深厚。他坐下來瞪住番僧,生怕自己一閃神他就離開。

 

忽然番僧站起來,右手在地面折斷一枝蘆葦,疾步走到江邊,用力把蘆葦扔向江水,然後他縱身向江裡一跳。神光怕番僧淹死,大叫哎呀,跑到江邊,卻目瞪口呆地站著,他看見番僧輕輕地降落在水面那根蘆葦上,蘆葦怪異地向前急馳,好像番僧是立在一隻向前衝的劍魚魚鰭之上。高大的背影越馳越遠,速度像今天的飛翼船,三分鐘後就成為一個小黑點抵達對岸。這三分鐘裡神光腦中轉著幾個念頭:「這位高僧有大神通,是故意洩漏給我看的;他有意要我追隨他,否則根本不可能跟得上他;他對我的修行不以為然,那麼他一定可以教我真正的佛法。」至此他對番僧已經心悅臣服。

 

第二天清早,神光搭最早的渡船到長江對岸,找到昨晚番僧登陸的地方,那兒有一座梁武帝新蓋的崇福寺,後來此寺改名為長蘆寺,以紀念達摩一葦渡江,在此登陸。神光問在山門前掃地的沙彌昨夜有沒有一位番僧來掛單,沙彌說,「有,他天沒亮就走了,他要我告訴你,他的名字叫菩提達摩,要你去定山寺找他,定山寺在六合峰,你往西北走。」

 

當神光到達定山寺時,心想今天應該可以拜師了。他找遍全寺沒找到達摩,最後在寺外一片斷崖前,看見達摩面對著崖岩打坐。神光對他行跪拜之禮,達摩繼續打他的坐,沒理他。神光只好也坐下來打坐,又定時替達摩送齋食。幾天以後神光想通了,達摩在教導他修行不是靠引經據典,而是靠定心一處。神光此念方生,達摩就站起來疾走出寺,神光趕忙追隨。神光不知道,要一直跟到嵩山少林寺,也不知道他拜師的過程充滿荊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