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短篇】鍾玲/雪霽

    銀娣受了冤枉,要是以前會激動地反駁說,「你又誣賴我!好心沒好報!」但是現在銀娣只平和地說:「那就不做化療吧,你的事當然由你決定。」

  • 文:編輯部出處:文章轉載期數:363期2021年03月

【極短篇】鍾玲/雪霽
聯合報/鍾玲

 

孔銀娣在禪堂打完坐,第一個念頭是她要請老和尚接受她出家。銀娣三十歲,個子高䠷,削瘦,小眼睛、高鼻梁,著淺黃色上衣和黑長褲。她臉上流露一副堅決的表情。你會問,為什麼她的名字像張愛玲筆下的人物?她生於1970年,父母都是大陸出生的山東人,1949年隨家人撤退來台灣時,他們還不到十歲。山東魯地是儒家的發源地,世世代代堅信傳宗接代的觀念,父母為銀娣起這個名字是希望下一胎生男,她原來叫引弟。

 

銀娣在佛學院做學員,聽講了三個月,非常歡喜。是的,要時刻觀照自己的起心動念,要去執迷、捨己為他、化煩惱為菩提,有一天要渡眾生!寺院的生活嚴謹而清苦,她反而覺得自在。下午三點她看見老和尚一個人坐在客堂的方丈椅上,抓住這難得的機會,她進去向老和尚合十後坐下,用堅定的口吻說:「師父,我很想出家。」

 

老和尚國字臉,高大健壯的身形,看不出已經八十多。他眼中射出深邃的光芒,說:「不要急著下決定。你家裡接受你出家嗎?」

 

銀娣的臉發白了,心底一暗,她母親肯定反對。老和尚說:「你得到家裡的諒解再說。」

 

老和尚方說完,客堂裡的電話響了。銀娣去接,知客說:「孔學員嗎?有一位女士找你,是你母親。」銀娣想,來得那麼巧,該面對的就面對吧。知客室前站著一位六十歲左右高瘦的女人,一看你會想,銀娣老了就是這模樣。她沒有說一句話,只用不信任的、責備的目光斜眼盯住銀娣。銀娣招手把她帶到一百公尺外花園的涼亭裡。

 

母親一坐下就開口,語氣緊繃:「你又在逃避責任。一家那麼大的店要我一個人管。你以為躲到寺院就可以逃避嗎?我做這家店培養你讀大學,有什麼用!生女兒就是沒用。」

 

銀娣不像以前那樣跟母親爆發爭執,她慢慢地說:「這店就收了吧,競爭不過超市的。做那麼久已經存不少錢,足夠養老,我一分錢也不跟你要。在這裡我過得很好。」

 

母親說:「忘恩負義,女兒就是不孝。給你一間大店完全不感激。兒子會不一樣。」

 

銀娣說:「我想出家。」

 

母親眼中流露氣憤:「就知道你會這樣,跟你父親一樣,說離開就離開。」頓了頓,低聲喃喃說:「昨天醫院說我得了肺腺癌。」

 

銀娣腦裡頭轟一聲,一句話浮現了,「業要化解」。她想了片刻,堅定地望著母親說:「我跟你回去。」

 

回程的客運車上,銀娣問:「醫生怎麼說?」母親答說醫生要家屬一同來聽細節。銀娣知道這才是母親到寺院找她的原因,她是母親唯一的親人。

 

母親很乾脆地說:「沒關係,什麼結果我都要聽。死就死吧!」

 

醫生告訴他們,是肺腺癌末期。走出醫院,母親的臉烏雲密布,忽然烏雲散了,她說:「都是因為你們,癌症是心理壓力造成,我得癌症因為你父親,拋棄家庭,還有因為你,你如果是兒子他就不會離婚。」銀娣知道她指那女人生了男孩。

 

在佛學院銀娣學會跳脫自己的情緒。這一刻她才真正了解母親:她總責怪別人,那是因為她沒有勇氣面對不順遂的事。事事怪別人的個性實難相處,所以丈夫、女兒、朋友一一離開她。越孤立,她越怪責人,這種惡性循環令她充滿怨恨。還有,人受傳統觀念的影響,很難擺脫。銀娣想通了以後,逆來順受就不難了。

 

過幾天,母親出現氣喘,肋膜的部分劇痛,銀娣說:「雖然是末期,還是可以做化療的。要不要試試?」

 

母親一面喘一面說:「化療!你存心……害我痛死!」

 

銀娣平靜地說:「不是的,醫生說新的藥物副作用少,不會太痛。」

 

母親說:「不會痛?腫瘤長在你身上試試看!你只會替自己著想,我做化療,你博得孝女的聲名。」

 

銀娣受了冤枉,要是以前會激動地反駁說,「你又誣賴我!好心沒好報!」但是現在銀娣只平和地說:「那就不做化療吧,你的事當然由你決定。」

 

過了半個月,因為病情惡化,母親瘦到剩下四十二公斤,走兩步就走不動,住進了醫院。銀娣每天到醫院陪她十二小時,另外十二小時雇看護。因為用了止痛藥物,所以母親有精神生氣。對看護,她發大脾氣,像是摔杯子;對女兒她發小脾氣,說責怪她的話。但是因為會喘氣,只能斷斷續續地罵。銀娣心痛她身心的折磨,對她態度更柔軟。

 

母親只撐了一個月。戴上氧氣罩第四天,在昏迷中,呼吸停止了。銀娣記得她說的最後一句話是在戴氧氣罩以前。母親辛苦地喘著說:「你以為這樣……我會……原諒……你?」但是看見母親眼中出現一絲柔軟,像是依賴的東西。

 

銀娣在母親過世的時候,不斷口誦:「南無大慈大悲救苦救難廣大靈感觀世音菩薩……」她想母親在怨念中生活,也在怨念中去世,希望她來生遇到更多的善緣,化解她的怨恨。

 

銀娣用心辦好母親的喪禮。又辦遺產繼承,還找到買家,把母親的中型雜貨店出盤。一切辦完後,她坐上客運車去寺院,心中想,「很感恩,能陪母親走最後一程,我不會有遺憾。母親應該感到我的關懷,儘管她嘴巴硬。」她耳邊響起小時候學的歌,「雪霽天晴朗,臘梅處處香……」現在可以放心出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