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塵世界 為何禪寺也是「空」?

    佛法照破歷史,三千大千世界,都在成住壞空四劫輪迴,破壞又轉變為另一世界之成立、持續、破壞、空寂。這個歷程如同冬季枯乾的落葉,在春夏應該是翠綠青嫩的,但時序流轉乾冷冬季,植物必然捨離部分枝葉,讓多餘的葉子缺水,慢慢枯乾,變色,掉落。

  • 文:黃心雅出處:微塵世界期數:400期2024年07月

微塵世界 為何禪寺也是「空」?
/黃心雅

 

《金剛經》第一分在平常的生活作息中開啟般若波羅蜜甚深智慧。藉由日常生活的舉止,佛陀示現何為「般若波羅蜜多」。佛陀的「身行般若」讓我在日常生活中,時時刻刻惦記佛陀說法因緣的「六成就」:「如是」為信成就;「我聞」為聞成就;「一時」為時成就;「佛」是主成就;「舍衛國祇樹給孤獨園」之處成就;「大比丘眾千二百五十人」之眾成就。佛陀說法從因緣生,因緣具足才能成就,道源長老稱之為「六成就。」

其中,由佛陀講經聚會之所「舍衛國祇樹給孤獨園」,我想像有位長老,布施濟助鰥寡孤獨,因此有了 「給孤獨」之稱。給孤獨長老聽聞世尊要來舍衛國,尋覓莊嚴的處所,禮請世尊說法,因為樹林仍屬祇陀太子,這處就以兩位供養者的名字命名,這是殊勝的廣大布施,因而成就佛陀說法,二千五百年後,無量無數無邊眾生依然在不同處所,聽聞佛法,發願走上菩提大道。眾生相互依存,所有的成就皆是共同成就,「處成就」也就能延展成為千二百五十人俱的「眾成就」,廣義而言,即是一切發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心之行者,聽聞佛陀教法,得以修持延續法身慧命。猶如一室千燈,燈燈相照,光光相融。《華嚴經》以「因陀羅網」稱之,交錯映照,重重無盡。

然而,大唐三藏取經,已目睹這座位於印度北方的園林基址,隨時光流逝,不復昔日輝煌。《西遊記》第九十三回,唐僧師徒西行,途經大寺「布金禪寺」,思索「布金」二字,心想難道已經到了舍衛國地界?三藏「看經誦典」,於是為徒眾講起祇樹給孤獨園的來由:「這園說是給孤獨長者問太子買了,請佛講經。太子說:『我這園不賣,他若要買,除非黃金滿布園地。』給孤獨長者聽說,隨以黃金為磚,布滿園地,才買得太子祗園,才請得世尊說法」云云。而今,眼前這荒山原是長者之祇園,名「給孤布金寺」。佛陀說法四十九年,在舍衛國即待了二十五年,說了著名的《金剛經》和《阿彌陀經》。我私忖這座林園在歷史洗滌中,已成為頹廢的遺址,印證《金剛經》所云:「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的道理,又如《牡丹亭》(驚夢)唱云:「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 我曾協助審校「佛教海線絲綢之路」中譯出版,在閱讀過程中,彷如隨佛教弘傳路線上考古隊的腳步,經歷佛教藝術和寺院建築斑駁消亡,所有講經說法的道場,因佛陀及歷代祖師大德度眾大願,又持續有佛子殷重求法的因緣,而能成就。但佛法照破歷史,三千大千世界,都在成住壞空四劫輪迴,破壞又轉變為另一世界之成立、持續、破壞、空寂。這個歷程如同冬季枯乾的落葉,在春夏應該是翠綠青嫩的,但時序流轉乾冷冬季,植物必然捨離部分枝葉,讓多餘的葉子缺水,慢慢枯乾,變色,掉落。 每一段生命的捨離、脫落、壞空,是為儲存養分,渡過嚴冬。

我們如何理解這「空性」的道理?白雲老禪師說:「空」不是一個否定什麼都沒有,什麼都看不見了,法究竟要怎麼去面對和認知?生命一切的「有」, 都要透過「無」才得以完成,從有到無,就是完成,歸於虛空寂靜。諸法因緣和合而生,因緣別離虛妄名滅,猶如鏡花水月。

人生一甲子,經歷一次一次的無常。我在2020年國內新冠疫情爆發當時,正在禪寺護持大專禪修營隊,瞬時間山門關閉,禪寺空寂,讓我第一次體悟「虛空無盡」,剎那無常相。每天清晨四時二十分起板,至晚間十時三十分安板,早晚課誦《金剛經》、禪定靜坐、行香、過堂。跟著上山禪修的年輕菩薩一同習法,護持的豈止是年輕菩薩,護持的是當下的這一念心。在禪寺的寂靜中呼吸、止息,師父的說法也是寂靜。反觀自照,一次又一次練習,反覆思維,一點又一點放下、捨離,深入瞬時照破常見,當下以平等心珍惜因緣,心即道場——《金剛經》轉譯的道場。

台灣諸多禪寺建築遠近馳名,工法精確細膩,然而禪寺建築卻不僅是「物」的表象,例如,千佛山菩提寺造建於群峰簇聚中,若有千佛,彷彿置身禪宗公案〈孤峰不白〉的場景,觀照孤峰「連成一片」的深意,「千山」同在,正體現老禪師開創叢林道場、接引苦難眾生、延續佛陀慧命,以及普濟眾生之菩提願心。八丈四尺的大佛和金剛經寶塔,由堂外凝視,又向內護念自心,歇下狂心,徹見光明。禪寺是涵納建築磚瓦、木石、叢林千山的世界。無情說法有情聽:山河大地的晨昏光影,虛實之間,剎那變化,能觀的心、所觀的境清楚明白。群峰有安靜的堅持婉轉,撐起一個世界,讓用功的人無所反顧,繼續用功。我們的世界無常,不完整,但禪師創造緣起,眾生支撐彼此,保持剎那間現前的一念,純粹的知,觸物起照,卻不染著妄念,在紅塵中仍能靈根自植。

《金剛經》第一分「還至本處」,開始一天的功課。猶記三十年前冬天,耶誕節大雪後,第一次於美國紐約莊嚴寺打七,隨維那法師引領(無量無邊微塵眾生),南無本師釋迦摩尼佛佛號響澈天際,一步一腳印,三步一拜,扣問自性,以佛號貫穿三千大千世界,猛然仰望天際,星河燦爛,思及佛陀寒冬夜睹明星而悟道,瞬間法喜落淚。佛子如同一尊尊未來佛,朝禮自性靈山,如果千年之後,禪寺建築如同佛法弘傳線上所有古剎,傾圯空無,絡繹於途的芸芸眾生,因佛陀及祖師大德創造的種種緣起,以本自具足的清淨,繼續朝禮自性的靈山。

在巴黎聽過一個故事,一個老人每日搬石頭砌牆,人們問他做什麼,他說要蓋一座教堂。每一個眾生都是修煉的羅漢……。我也想起十七世紀日本俳句詩人松尾芭蕉有名的俳句《古池》:

古池や

蛙飛びこむ

水の音

 

「悠悠古池,蛙兒一躍而入,水之音」。清幽冷寂的古池塘,一隻青蛙猝然躍入,水聲打破了寂靜,很快漣漪消失,古池塘復歸寂靜,惟瞬息即逝無常中,當下的一念清音──水の音(mitzu no o-to-),尾音如響徹銀河的佛號,簡樸純粹,「是心平等,無凡無聖;是心無住,無執無著」……悅納剎那即逝的簡樸純粹,反照自心,「覺」 “awareness”─「照」 “mindfulness”。剎那無常相,觀深入時,照破常見,參悟諸法悉皆空寂。我想這是禪寺也是「空」的道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