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女走的時候

                                                                                                     文/鍾玲

淑女是我以前養的一隻大麥町斑點狗,出生於香港,由一個多月大開始養,兩歲的時候跟著我搬去台灣。她於二○○○年往生。人狗相處近十三年,在情感的牽掛上,不下於親密的人際關係。近年學佛,知道親密的關係,感情的牽牽扯扯,是我們最需要反省的課題。

那時住在高雄,二○○○年八月有一天,她不肯進食,無精打采,第三天小便呈深黃色,我送她去獸醫王俊益的診所,診斷是得了急性肝炎,要住診所治療。王醫生說,早兩天送來還有得醫,加上她年紀大了,應該是救不回來了。今年預防針打晚了十天,因為在中山大學任文學院院長,太忙了。是不是因此細菌乘虛而入呢?我這個主人很失職。

每天下了班去診所探病,見她一天天削瘦下去。她躺在籠子裏,每天見我來都掙扎著站起來,她不是迎接我。她身體靠向籠門,全身抖動一下,表示心情一鬆,準備好跟我回家。以前我去外地都把她寄在王醫生診所,次次都接她回家。她不知道,她再也不可能跟我回去了。

淑女住院第四天,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忽然接到弟弟鍾堅的電話,說他要去新加坡三天,因此第二天我得北上新竹去陪伴八十一歲的父親三天。我問王醫生說:怎麼辦呢?淑女很可能這幾天就過世,她撐得到我回來嗎?王醫生說:妳去,不用擔心,我會設法讓她活到妳回來。

到了新竹與王醫生通電話,知道淑女的情況好轉,原來在王醫生的顧客之中,有位養了一隻年富力壯的大狼狗,得知我為淑女送終的心願,答應讓他的狼狗輸血給她。由新竹回來,一下火車就直接乘計程車到診所。淑女見到我,立刻站起來,又是要跟我回家。她比我走以前強壯些,我問王醫生,淑女有救嗎?能不能再給她輸血?王醫生說:輸血只是治標,不是治本,她的病情是不會好轉的。那位狗主人願意輸兩次血已經是極限了,坐在她籠子旁邊跟她說:「妳是一隻忠狗、好狗。用心養病,現在不能回家,我會天天來陪妳。」

她聽了,躺下來,望著我,眼中流露出依戀。幾年以前我讀到白雲老禪師的《解惑篇.第一輯》中的話:「有許多人對待寵物簡直比人還好,這是一種業感行為,關係到彼此有著因果牽連難捨的因緣。其實,人與寵物之間是一些債物問題,所以不能太過籠愛,那會牽扯難了。」淑女那麼依戀我,前輩子我曾如何對她付出過,致令她無法以回報,用一生一世的忠誠依戀來對待我?也不知道她以前寪我做過什麼,以致第一次在九龍一家寵物店見到她,就把她買回家?

我跟王醫生說:淑女病危時請他立刻打我手機,我儘快趕來。她是我由新竹回來後第五天往生的,連發病帶住院,一共撐了十五天。但到底我沒有送到她的終。因為一個月之前已經約了牙醫孫正信那天去裝牙,五點一下班就去牙醫診所,四十分鐘才裝好牙。我匆匆走出診所,卻與孫醫生太太高慧容撞個正著,她是位女高音,十個月之前,我還陪她與合唱團一同去台灣中部為九二一大地震的災民演出。見到當然要說幾句話,手機響了,王醫生說:「妳快點來,淑女抽搐,怕要走了。」

我踏油門加速,等停了車,疾步走進診所,只見淑女軟綿綿地躺在手術台上,已經走了。醫生說她斷氣不到一分鐘。我伸手要去摸她的頭,醫生立刻說:「不要碰她,眾生走的時候,最為脆弱,要讓她平靜,才能好好地走。我會給她聽一個晚上的解阿彌陀經和往生咒。」接著他取出錄音機開始播放。

當時 我望著淑女瘦削的身子,心中雖然悲傷,卻沒有那種極度的哀痛。以後學佛,回顧這件事,感到冥冥中有一雙手在指導著。常理而言,能夠送終是比較圓滿的,但死別會令活著的與往生的耖生襞痛和極大的情緒波動,這本身就是一種很強的造業,也是修行的絆腳石。是什麼冥冥中的安排,讓我走出牙醫診所的那一刻,也正是高慧容進門的那一刻,因此我必須與她說兩、三分鐘的話,是什麼有意擋了我兩分鐘?好讓淑女在嚥氣的一刻情緒比較平靜,也讓我能比較平靜地接受她的死亡。

就狗類而言,淑女有極大的福報。一生只跟一個主人,是天性忠誠的家犬最幸福的事。在她臨終的時候,有一位修養很好的佛教獸醫,能照顧她的身體,更照顧她的心靈。上山火化的時候,送她的除了主人,還有主人兩位疼愛她的朋友,其中一位修淨土宗的,還在火化時為她誦經。淑女生前死後應該沒有太大的遺憾。她臨終之後一分鐘,我步入診所望著手術台上的她,就感受到那種沒有遺憾的平靜。我感到如果未來那一輩子再遇上,我們之間的友情應該只是淡雅的明月清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