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經

                                                                                                       文/鍾玲

淑女,我那隻大麥町斑點狗,是在二○○○年於高雄市的王俊益獸醫診所過世的。在她入院期間我已向王醫生詢問如何辦理她的後事。他說在高雄縣的觀音山上有一家寵物火化場,那家公司會派車接寵物遺體上山。我告訴醫生,第二天我會與兩位朋友一起送淑女最後一程,聽了我的話,王醫生的臉上木木地,沒有表情。

裙粧是我樓下的鄰居,她認為淑女是世界上最漂亮、最通人性的狗。如果我白天公務忙,晚上又有應酬,就把淑女寄在她家,裙粧不但用心照顧她飲食、上廁所,還常常跟她說話,認為她真聽得懂。連帶裙粧的先生和兩個女兒也喜歡淑女。寶蓮修淨土宗,在我的朋友之中她最用心於施捨,不論是實質的,還是精神上的。我與寶蓮等一幫朋友,曾多次攜淑女遊山玩水,所以寶蓮也與淑女相熟,她說不但要送她上山,還會為她誦經,我想起寶蓮常在往生者辦的法會上助唸,誦經她是遊刃有餘的。

跟王醫生約了我們十點半到診所,但當我們三個到香燭冥紙站去買折紙蓮花的時候,店還沒開門,所以在十點半我給醫生打了個電話,說我們等一下才來,他只應了一聲就掛了電話。他的反應令我納悶,平常他雖不多話,卻不冷淡。

十五分鐘後我們三個帶著折紙蓮花走進診所時,王醫生臉上展現開心的笑容,那一剎那我忽然明白,以前一定有不少寵物主人說了要送上山,卻到時沒出現;大部份只付火葬費了事,要王醫師代辦。他看到人心薄涼,愛狗的他心中必定難受,因此他對我也不抱什麼希望。現在我不但如約而來,還帶了兩個朋友,他當然開心。

我開車帶兩個朋友跟在靈車後面,靈車其實只有一部小型麵包車,後面載寵物遺體。坐我旁邊的寶蓮取出金光閃閃的銅引磬給我看,說是待會誦大悲咒與彌陀經用的,我心中閃過白雲老禪師在《解惑篇.一》中的話:「有情眾生(包括動物在內),死了以後,在未投胎之前,這段時限內就叫中陰身。而所謂鬼道眾生,則是投入鬼道的有情眾生,動物死了,也有投入鬼道的。」那麼我們現在去的地方會不會充塞了狗和貓的中陰身,以及他們的鬼魂呢?他們的意念中大約全是以前累世的痛苦,以及對主人的痴想。

火化場其實只是兩個小焚化爐,旁邊有間小鐵皮屋作工作室。但周圍是重重樹林,很幽靜,正午的陽光明亮。我把淑女用作床的大毛巾鋪在爐中,靈車司機把淑女削瘦的遺體放在毛巾上,我又把折紙蓮花灑在淑女的身上和周圍。司機關上閘,示意我按點火紐,我對淑女大聲說:「妳快離開妳的身體,不要被火嚇到。」

點完火,我退後與寶蓮、裙粧並排站。

在細微的熊熊火聲中,寶蓮敲引磬叮一聲,像無數根針,射向八方,劃破山林的寧靜。然後寶蓮開始誦大悲咒。忽然間我看見焚化爐底下鑽出一隻首尾約三十公分長的蜥蜴,定定地立在爐間望著我們三個。他一直站到寶蓮誦完大悲咒和彌陀經,連頭都不動一下。等誦完經,他就爬回爐底消失。淑女是不是坐在蜥蜴旁邊呢?是不是還有其他的也來聽呢?白雲老禪師在《解惑篇.一》中說過,如果一個人有修行的功德,在他誦經、做功課的時候,「那就有很多那些你看不見的『它們』都想來分享一杯羹,它們會想得到一點好處。」

後來才知道,寶蓮在決定上山來誦經的時候,倒真發過一個願:要誦經給留在火化場周圍的狗狗貓貓們聽。她想,也許他們從來沒有聽經的機會。寶蓮告訴我,在她敲第一聲引磬時,好像很多什麼應聲湧出來。

第二天晚上我做了一個離奇的夢。我住在凹子底的一幢大廈的八樓,面對原生植物園和蓮池潭,窗外無限空間。我睡的是和式屋,旁邊就是落地窗。我看見窗外在月光下,有一條長長的隊伍,排得密密的,越空飛來,飛到我窗前,帶隊的竟是淑女,她健康活潑,像她兩歲左右時的模樣。她凌空停在落地窗外,後面跟著成千上萬隻狗和貓。淑女只是咧嘴而笑,用聲音以外的聲音對我說:「主人,我走了,來向你作最後道別。」然後她回頭飛走,帶走了那一長隊伍的狗狗貓貓。這個夢是否只是我的一廂情願呢?美美地想像我的狗作了寵物類的領袖?

至於寶蓮呢?由觀音山上回來以後,就開始不舒服,一連六個月病痛不斷。後來她跟我說:「鍾玲,以後我再也不敢做這種事了。我覺得很多都跟著我回家。」

說得也是,度眾生應該是出家人的事,他們的志業本來就是度眾生,他們不但不斷地修養,累積了功德,還學習了與他們溝通的方法、儀軌,甚至聽說有高僧可以向他們講經說法;這樣聚集而來的心靈,才能由痛苦煎熬轉為寧靜,去他們該去的地方。我們平常人光是憑願力是力不從心的。

然而我還是非常感念寶蓮的願心。那些聚集在寵物火化場的生靈,包括淑女,如果真的在那裏,是寶蓮點起他們對未來的希望:有一天他們可能重生在一片不再有痛苦煎熬的淨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