啟示錄

                                                                                                     文/頑石

一、不結緣

偶遇善知識,說:「和你聊聊,結個緣。蠻好的。」善知識說:「我從來不和人結緣。」……八個字像八波錢塘大潮沖得頑石「發昏二十一章」。三七之後還是搞不清楚──佛陀一生都在和人結緣,那麼他從「不結緣」中悟到的佛法是什麼?

今天讀經,不但在和三千年前的佛陀結緣,還包括「如是我聞」的那些人,把經帶到中國的人,從梵文譯成漢文的人,手抄、印刷流傳到今天的人,甚至手上「這一本書」的編輯、印刷、出版及通路的工作者及供應他們使用的紙筆、電腦、桌椅、房屋、機器的人……一直到生產塑膠、各種金屬原物料的人及採礦工人……那一個環結不是經過時空和人結緣?所結的緣,不見得都是善緣,譬如每一口吸入的空氣中充滿了污染的分子和粒子──從汽機車、工廠排出的廢氣,到沙塵暴,那一樣不是別人和你「結」的?生活在今天的世界中,每個人所結的緣像八萬四千隻蜘蛛結的網混在一起。從任何一個網「結」追索下去都是沒完沒了,這是不是佛家要說「無始以來」的原故?

如果把「不和人結緣」的範圍縮到最小,即面對「一個人」。即使你和他打個照面,不發一語,掉頭就跑,你的「面相」和「逃相」已落在那人「眼」中,進入他的五蘊。可能他認為你「深不可測」,也可能以為你是竹子做的,無論如何這個緣已結了。

從因果律、因緣法則上看,因是種子,緣是誘因,果未完成前都是過程中的因緣變化。如日出日落,緣的生起不是人可以控制的,只是一個學佛的人在面對緣境時可以選擇「續此緣」,繼續了解認識它而得以從中突破;或者「不續攀」,設法斷掉它的後續發展。

善知識修習的「不和人結緣」必有「達法在其中」,不能只從字面上解讀。究其內涵應該是試圖從認識「有生」開始,建立不分別、不計較、不執著於緣生緣滅,然後從有法中突破顯現無生法。其理論基礎可能建立在「於緣不相礙,當生生不生」的參悟上,亦即在緣的誘因和無盡藏中的種子性相應將要萌芽時(當生之際),即刻發現它,不論是業是道,都把它消化掉。這是顯現虛空藏的修行,需要相當厚實的修養作基礎。頑石望塵莫及也!

二、他我

一位法師教我「他我」說:「那個他,也是我」。因為「信入」這句話而能開始「解、行、證」許多老和尚說的道理方法。正當沈潛其中,另一位法師說「他我」是「他也有個我」。頑石可能是妖孽轉世,被這個「海潮音」打得七葷八素。幼稚園老師教小朋友「他」「我」二字時,小朋友們一齊大喊「他」,小手都指向別人;又大喊「我」,每隻小手都指向自己。雖說佛法不離世間法,但「他也有個我」只是世俗智中的幼稚園程度。70年前人類還以為銀河系就是宇宙,現在知道銀河系只是「恒河沙恒河」的一粒砂而已;當時也不知道一個電子可以「同時」出現在很多地方,也會憑空消失。如果你用能跟得上時代的世俗智來啟發我,使我能夠体會「虛空不空」之類的道理,或許能夠助我達成「離有與無」而成為我的增上緣吧!

佛法修行是修理「我」,不是修理「他」。「那個他,也是我」強調的是「我」在面對緣境中人事物的困惑時,從自審、自視、修理自己下手。至於「他也有個我」強調的是「他」,只是「人相、人見」而已,是要在修行中去除的。所以他的那個我體悟的修行之道和我這個我不相應,頑石只好說:「謝謝指教,但是我不想學」。

三、人法

頑石和長老鬥嘴,想看看他是否是自己的善知識。長老不歡喜,說:「你去經中找找,看看佛有沒說過?找到了,再來找我」。說完,快步離去。頑石發「羔羊吼」:「我是和白雲佛學的」。長老年紀雖大,耳朵卻蠻靈的,回頭衝到面前說:那也是「人法」。然後轉身就跑。頑石被震得眼冒金星,但是沒有昏倒。一向把老和尚認作佛菩薩的化身,他說有「佛法與人法」之別,就信了,從未思惟過。這次思惟三天,「金星」消失──沒錯,「人法」是說者自己發明的,不是佛所教的。如禪淨密三修的黃念祖老居士說:「銀河系只是三千大千世界中的三千小千世界的一個小千世界」。他是物理學家,在密宗有很高的地位,在淨宗有很響亮的聲譽,他的這句名言被津津樂道傳頌至今。頑石聽到不禁好笑──佛陀在教物理學或天文學嗎?說者一門深入到相中打轉,肯定是人法。那麼,什麼樣的人說的什麼話不是人法而是佛法呢?很簡單:經是佛之教,能「詮」之教曰法藏。《法華經》曰:「持八萬四千法藏為人演說」。老和尚「詮」佛之教,「釋」法之義,所說肯定是佛法。

頑石以前讀經,不是看不懂就是在名相、文字相、言說相、心緣相上打轉。經老和尚「詮釋」佛之所教才得到佛法的饒益。敬稱「白雲佛」,其中沒有偏執,只是比較、砂汰之後選擇的認知。如果得不到饒益,人法與佛法有何差別?釋迦牟尼佛還是釋迦牟尼佛,老和尚還是老和尚,你還是你!

四、第四把壺

在山裡遇到一位獨自清修的比丘,到他寮房泡茶。他說是他師父叫他來的。同行者聽不懂,頑石解釋:「是他師父罰他在這裡關禁閉」。比丘大笑:「對!對!對!」又看到桌上放了三把煮水的壺,故意逗他:「修行人泡茶,煮水還要三把壺?」他彎下腰從桌後地上又拿出一把壺:「這裡還有一把。」頑石笑翻了。原來比丘修的是「瀟灑自在」──這第四把壺,了不起!

五、一音說法

很幸運,第一次遇到住持大和尚就能和他共餐。從餐前至餐後聊得很暢快,從古到今,從科學到六脈神劍,無所不談。午夜返家,正好家兄自地球另一邊萬里傳音賀年,忍不住吹吹當晚的聚會。他突然問起大和尚的「口音」。頑石頓時呆住,愣了半天,一切情景歷歷在目,卻怎麼也想不起他的聲音。家兄說這是「一音說法」的境界。老和尚說:「意念往往左右了人的語言和行動。……意念之妙,來自物質或精神的觸感。」又說:「相應之道,原就在熟習之下進行(註:「習」的用法是老和尚的發明,具多義。)……否則,彼此處於毫不相干的地位,怎能引發意念的觸感呢?」正因人要溝通的是意念,而「語言」並不是充分有效的工具,兩個陌生人接觸時更需要利用喉舌發出各種不同的音調來傳達自己及辨別對方語言的意思。同樣的一句話因語氣不同,可能被解讀成「罵人」或「親切」,因此兩人要花很多功夫去「熟習」對方。但是修養達到相當境界的高僧有「洞澈人心」的能力,所說的話可以觸及對方意念能感之處,使對方直接在意念上接受傳來的訊息,「口音」不再是重要的輔助工具因而被忽略。《維摩詰所說經.佛國品》曰:「佛以一音演說法,眾人隨類各得解。」大和尚的修養已觸及「一音說法」的境界,頑石這個「眾生」得以親身見識到,真是三生有幸!

六、生魚片、烏魚子

三年來第二次見到老和尚就被「徵召」吃飯。他常說:「我最喜歡舉吃飯的例子。」這次的福緣,不只是聽舉例,而是實際體驗到這頓「飯」中的學問可大得很。有道「與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可是「與老和尚一頓飯,少做幾世眾生」。

他伸長手臂用筷子點了幾下頑石面前的一盤菜,說:「你知道這是什麼嗎?」……(啞口無言)……「這是生魚片。」……(啞口無言)……隔了半晌,又用筷子點了幾下他面前的一盤菜:「這是烏魚子。」

頑石正在學習「想行之間建立間隔」,可是剛才的「啞口無言」只是發呆,塞滿了石頭的腦子裡那有一點「想」的蹤影?回家途中妻問:「老和尚和你說了些什麼?」答:「聊天而已。」這下子可挨罵了:「你這個笨蛋!這是一場法筵。老和尚從定中流出的那有半句廢話!」他從法筵得到莫大啟示,廢寢忘食閉關了一個多月。頑石則心悅誠服地當關主的「侍者」,因為想了一整天才恍然大悟,老和尚用的是「直述句」。五個字的句子中沒有任何轉圜迂迴的空間。「這是」是肯定的,沒有「是不是」的疑問。為什麼他指著素食的「假」生魚片、烏魚子說是「真」的呢?這口「飯」的思惟空間就有無限大了。腦子裡響起的第一聲是警鐘:你已經在「牛角,兔角」上用過功,應該在「如實中建立無分別」上繼續努力;是「收」拾起玩「心」的時候了:

是假非真卻說真,相上求真何有真?
牛角兔角既已聞,頑石為何不徵心!?

頑石做「侍者」的一個多月中,自己也獲得靜思的時間和空間。結果是:愈來愈覺得「原來好玩的,不太好玩了」。

為什麼?「只為多了一個老和尚」(盜改自雲師《禪偈的法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