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走就走,連個偈語也不留

                                                                                                        文/冰心

師父雲公上人為我們上的最後一課──示寂。

有個偈語說:「積聚皆消散,崇高必墮落;合會要當離,有生無不死。」生離死別這件事,該來的,還是會來,沒有任何人能倖免。縱然有一萬個捨不得、難以置信,及如喪考妣的傷痛,也必須坦然面對。師父雲公上人說過:「與其一味的否定、逃避,不如進一步認識、瞭解,而後有所發現、突破。」

民國一百年,國曆五月十八日(農曆四月十六日),下午五點,千佛山系全體僧伽,身穿海青並搭衣,列隊跪迎大家長,方丈和尚上白下雲老禪師回菩提寺。但這次卻是師父最後一次回寺,以後再也不回來了──縱使回來,我們也認不得了,除非在夢中相見。

師父上生兜率內院,和我們永別了!卻不改禪師一貫瀟灑的作風,說走就走,連個偈語也不留。

師父的身子一向硬朗,他也向七眾弟子說要過一百歲的生日。我們都不疑有它。因為之前師父也曾向大家說過,他老人家要過九十嵩壽,大家都懷疑:師父真的能作得了主,想活多久,就活多久嗎?事實證明,他不但過九十歲生日,並且活到九十七歲。這次「做百歲生日」此話一出,所有的人都相信,師父是個大修行人,能使壽命延促自在,願意多住世幾年,教化我們。那知師父已然知道世緣已盡,因為「所應度者,皆已度盡;其未度者,皆亦已作得度因緣」──出自《涅槃經》。該說的話都說了,該度的人都度了,該成辦的自利利他、自度度他的事業,都已成辦了。還留下著作等身的書籍,和全套完備的成佛成菩薩道理方法的DVD光碟,及千佛山系二十幾所莊嚴道場。果能依師父之教、如師父之法修行,必能證得菩提。因此師父或許認為他繼續住世,只會增長弟子的依賴而已,反而不願腳踏實地修行,因為大家都認為「天塌下來,有師父頂著!」所以才提早入涅槃。

事實也正是如此。打從如智尼師開始,千佛山系出家眾,過世時做不了主的,師父都拉他一把,助他一臂之力,或作中陰身引渡法,讓弟子成就道業,或往生善處,不失人身;甚至能使人絕處逢生,或躲過天災人禍的劫難。師父雖於生死早已自在,弟子卻心存依賴,依依不捨不放人。師父才「聲東擊西」,讓弟子措手不及,而能瀟灑的離開,卻又不打妄語。事後的諸葛亮們才知道,師父說要活到一百歲,是指中華民國一百歲;過生日嘛,師父的生日是農曆四月四日,他的確也過完生日才走。

師父曾經不只一次的提出警語說:「我老了!」「我這個老和尚還能活多久!」預告他不久人世的訊息、警示我們人命無常,該及早修行。他更向在家居士透露說,他今年將有一劫,但他把生死看得很開,請大家不要掛心。而我們都一廂情願的以為:師父很慈悲,不會丟下我們不管。直到噩耗傳來,沒有人能接受這個殘酷的事實,只有捶胸頓足、痛哭流涕的份。

較晚親近師父的,感歎幼少失怙,今後將何所依?親近較久的,慶幸跟對了人,在法上得到利益,但道業未成,有疑惑難解的問題時,憑誰問取向上一著。中途有事離開的,唯有遺憾、後悔,不能及時把握親承受教,今日人天永隔,待師父乘願再來時,再想早晚恭承鯉對,那又該耽誤了多久寶貴的時間。

而我,不幸中的萬幸,親近師父雖只九年半,但堅持留在天岳山莊嚴道場、報答師恩。也於師父的浩瀚法海中,沐浴身心,得到別人看來是微不足道的利益,於我來說,卻是滿心的法喜。師父說:「懂得道理好修行。」又說:「只是懂得不夠,還要去行。」師父幫我們把知見建立起來了,以後要不要去行,是自己的事。因為各人修各人得,師父再有修行,也不能代替我們成佛成菩薩。

其實師父在《解惑篇》一書中,早就明示他對生死的看法:「如果問我還能活多久,明天走是最好,再活久一點也無所謂。」以世俗人的眼光,是說師父把生死看得很淡。若就佛教的說詞,是師父於民國五十幾年,就已證得三關大覺,早就勘破生死牢關,於生死大事已然「明了,明白了,明明白白了。」今日示寂,只是把成果化為事實,證明給世人看,所謂「事實勝於雄辯」,所以連留個偈語也屬葛藤。

師父的聖體停放在菩提寺法堂上十天,供七眾弟子瞻仰禮拜。千佛山系無分僧俗,全體一條心,不分晝夜輪班陪侍在側,並誦念「大智文殊師利菩薩」聖號。只因被師父高深的佛法修養,及大慈大悲的襟懷所感召,聊表寸草心,以報答三春暉。何況我們都是師父的法眷,師父度我們、養我們,還教導我們如何了生脫死、成佛成菩薩,此恩此德,昊天無極,更過於生身父母。因此大家都以辦理嚴師慈父後事的心態去面對。

在為師父淨身更衣時,必須動到師父的身體,住持師兄告誡大家:「師父的身體非常尊貴,大家動作要盡量小心,不要讓師父受到傷害。」不明究理的,以為他老王賣瓜,自賣自誇。熟悉師父生平奇異事蹟的,私下告訴我們,說師父有一次拿他的生辰八字,給一位很有名的命理師相命,以勘驗對方的功力。那位命理師一相完,馬上跪在地上向師父磕頭。這只是師父很多不為人知的奇異事蹟中的一樁,只因師父不為名、不為利,不顯神通,不以怪力亂神迷惑眾生,唯以五明十德、大慈大悲善權接引,才沒有流傳開來。

十天陪侍在側的時間裡,每瞻仰尊容一次,就想起師父所說的慈航和清嚴二位肉身菩薩。所謂初果聖人不知二果的境界,雖然同是肉身菩薩,但師父境界高深,能分辨其高下,並為我們解說。師父說,慈航菩薩自從大陸來到臺灣,不顯病相;坐冤獄被關,不顯苦相;直到示寂,也不顯老相,是個八地以上的果位菩薩,業報已經完全清淨,不以老病死苦而說法。而清嚴法師仍為老病死所苦,只是病的愈厲害,反而愈精進。

師父還說,要成就肉身菩薩,至少要六地以上。但他卻不想效法二位前賢。因為慈航法師之所以要成就肉身菩薩,有其時空的背景,由於他出身較卑微,是作裁縫的,又沒受什麼教育,大字識不了幾個,很多人都瞧不起他,又遭受到別人陷害,說他是匪諜,還因此被關。於是他才有微細的執著,想成為肉身菩薩,示現給世人看。師父則不然,出身封侯尊貴的歐陽世家,祖上都是當官的;父親又是前清舉人,留學歐洲的大學教授。他本身則畢業於湖南大學中文系,是中國第一位學士比丘。

我一邊瞻仰,一邊想著,師父曾說:一個自認為成就圓覺,也就是八地以上菩薩果位的人,他業報是不是都清淨了?還有沒有老病死苦,及無明煩惱?如果還有,那都沒有成就圓覺,還只是因位菩薩,也就是一個「正在修行覺悟的人」,而不是「修行覺悟已經成就的人」。

於是我拿這套標準勘驗師父。果然,連我的心也篤定了,因為師父完全符合這個標準。世間人所謂的老病死苦諸相,不出龍鍾傴僂,策杖而行,或坐輪椅,不良於行;牙齒掉光、耳朵重聽、滿面皺紋、喜歡碎碎念、記憶力減退、晚上睡不著,白天打瞌睡、甚至纏綿病榻,為疾病所苦等等。這些師父都沒有,九十幾歲的人,猶健步如飛,臉上一條皺紋也無;擁有超強的記憶力,及靈活智慧的思考力;說話一針見血,不改禪師的風格,不多說一句,也不少說一句;身體非常硬朗,從來不生病,且精神體力勝過一般壯年人。據師父自己說,他在金禧廣播公司,一星期要上班五天,晚上還要看經、寫作。人家星期六、星期天放假,他卻比平日更忙,要面對廣大信眾,釋疑解惑,又要講經說法,及教導門下出家弟子。千佛山派下一有任何重要會議、活動或法會,一定請出他老人家這個精神領袖做壓軸。師父常對我們說他很忙,總覺得時間不夠用,每天都只睡四、五個小時;以身作則,勸導我們要珍惜光陰,不可懈怠放逸。聽得我們臉都羞紅了,慚愧不已。

師父還說他自有一套調整身體的方法,不喜歡別人動他的身體,那只會弄巧成拙。畢竟師父是具備五明十德的大菩薩,懂得醫方明。因此,他有心律不整,醫生建議裝支架,他拒絕了;別人要幫他推拿,他也婉拒了,這次送醫院,其實他早已走了,弟子一片孝心,請醫師全力救助。據說師父心跳一度進步到六十,醫生說還有機會救活;此語一出,心跳馬上跌入谷底。醫生那知道,師父是何等人物!他的生死由他自在掌握,不是醫生的世俗醫術所能左右的。

從醫院送回來進法堂,到淨身、更衣、入冰棺,師父始終一臉安詳自在,像平常沒事人一樣。即便冰了將近十天,仍臉色紅潤,一如睡著了的人。在在證明,師父解行具足,說到做到,業報已然完全清淨,是個完成圓覺,八地以上的果位菩薩,不以老病死苦而示現說法,唯以最上乘,一大事因緣出現於世,所謂:「開佛知見、示佛知見、悟佛知見、入佛知見。」──出自《妙法蓮華經》

除了不顯老病死苦諸相之外,荼毘所得的舍利也可為證。五月二十八日,農曆四月二十六日,是師父聖體告別發引荼毘之日。是日正值強烈颱風桑達外圍環流影響,有可能刮大風、下大雨,仗佛菩薩威神,及師父慈悲的庇佑,果然如我們所期望的:「最好是不出太陽,也不下雨,天氣不熱又涼爽。」──又是依賴!

師父的聖棺,從護摩壇的告別式場出發到火葬場;及靈骨舍利從火葬場回到菩提寺奉安,僧俗弟子都兩旁跪迎、相送。感動之餘,也進一步見識到師父的慈悲,及高深的涵養,對七眾弟子的影響有多深遠。只是今昔對照,景物依舊,人事已非,也讓人悲從中來。想起師父幾次在護摩壇做大護摩,先現大日如來相,後行十二大菩薩法,是何等風光!今日在同一地點,送他最後一程,教人情何以堪。

荼毘之後,得到好多舍利花及一些舍利子,色彩繽紛,如同《阿彌陀經》所說的:「青色青光、黃色黃光、赤色赤光、白色白光。」足證師父是個有修有證的大修行人。師父既不愛名、不愛利,也不事攀緣,雖有修養也不欲人知,只認真做好自己份內自度而後度人的如來家業。但是舍利子是不會騙人的,沒有持戒沒有修養,連一顆白色的舍利花都燒不出來,何況舍利子。

又,所謂:「德不孤,必有鄰。」師父雖不願宣揚自己有德,受益者卻會口耳相傳。因此師父的身後事,備極哀榮,連馬總統也於第一時間內,趕來瞻仰致哀。告別式上,立法院王金平院長,行政院副院長暨各部會、地方首長、立委等,都前來或主持或襄助思恩讚誦法會,莊嚴道場。而千佛山系各道場僧俗二眾近三千人,則雲集一室,為師父守夜、陪侍在側,跪迎、相送,直到奉安圓滿。其哀戚感恩之情,更甚於生身父母。

我在想,人生一場,若能如師父一般,有修有證又能饒益眾生,還有什麼好遺憾的!師父的智慧像文殊,身教如普賢,慈悲等觀音,弘願同地藏,我在師父的身上,看到四大菩薩的影子。《瑜伽師地論》說:「凡夫所處空無義利無始生死,菩薩處之,能令不空,有大利益。」師父非凡的一生,見證經典所說真實不虛。偈云:「不為自己求安樂,但願眾生得離苦。」正是師父一生行菩薩道的最佳寫照。難怪師父要發願:「生生世世當比丘,來去娑婆世界,荷擔如來家業。」也難怪師父會告誡我們,不要當自了漢,自己得度了之後,拔腿就跑,不管其他的人,一點慈悲心都沒有。也更深入的體會到師父所說法語的意境:「生命的意義,在發揮生活的價值;生活的價值,在饒益眾生的生命。」師父為我們所上的最後一課──示寂,真是無上深妙禪啊!

「雲山蒼蒼,江水泱泱;恩師之風,山高水長。」唯願師父上人不捨大悲,早日乘願再來,和我們再續師徒之緣,以慰七眾弟子的孺慕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