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轉載　【極短篇】鍾玲／空難

2018/08/24　06:56:04　聯合報

啟明坐在姑父的病床前，姑父又昏睡過去了，他守在病房已經二十八小時了。方才姑父醒來過，近八十歲的人頭腦仍然很清楚，他望著啟明微微點了個頭，沒有什麼表情，然後雙眼搜索病房，啟明知道姑父在找兒子，找他的表弟。這時病房門開了，一對五十歲左右的男女匆匆進來，啟明叫了聲：「表弟、弟妹。」那男人對啟明猛點個頭，腳下直奔床前叫「爸！」姑父張開眼，看見兒子到了，眸子射出全然的放心和無限的欣慰。兒子用雙手緊抓父親的手。

此刻啟明內心慣性地湧出那絲不快，四十年來姑父都是這樣偏心。自從啟明十一歲父母車禍雙亡，他就由姑姑領養，姑父對他一直都很冷淡。這次啟明忍痛放棄出國旅遊，都因為昨天清晨表弟由美國來長途電話，說姑父中風進了醫院，情況危急，他求啟明去醫院辦住院手續，照顧老人家。他說已經訂到機票，但碰上了萬聖節假期，要三十多小時後才能趕到台北。

啟明忽然驚覺表弟夫婦早到了八小時。一定是他候補上較早的班機，他看看錶，早上十一點，頓時氣得說不出話來。為什麼表弟上飛機前不給他發個簡訊呢？如果知道表弟今早能趕到，他就會和太太麗如搭上今早八點出發去釜山的班機了，反正姑父的病情已經穩定下來。為了這次韓國之旅，他和麗如計畫了好久，這是五年來他們第一次出國旅行。小兒子兩個多月前進了大學，去了北大。他們夫婦拿了假期，可以去韓國玩七天。他們要到慶州遊佛國寺、良洞村、天馬塚，他們要到濟州島爬漢拏山、探萬丈窟。

為什麼姑父偏偏在起飛的前一天中風呢？

啟明跟表弟交接了照顧姑父的事項，就去大學附近的一家速食店吃午餐。他的手機響了，是麗如：「明，太可怕了，出事了，我們原先要搭的那班機出事了！」

「出了什麼事？」

「太可怕了，那班機沒有抵達釜山，它在雷達上消失了，凶多吉少……」

啟明目瞪口呆之際，看見速食店供顧客觀看的電視上，女播報員正在說：「這班機在那霸西北四百公里的海面上空失事。一艘漁船的船員目擊它在高空爆炸……」

他腦中轟地一聲，嚇得張大嘴。高空爆炸！那麼機上的人應該全部罹難！如果他和麗如上了飛機，一定慘死空中。他們太幸運了，全機大概只有他們兩人逃過一死！剎那間許多念頭閃過他心中，為什麼死神會放過他？

他是因為姑父中風入院而取消旅程的。在他成長期間，在台灣鐵路管理局任職的姑父對他很苛刻。除了吃住，沒給過他一分錢，他的學雜費、球鞋、衣服、零用金全是姑姑給的。常出現這類窘況，姑父給表弟買了日本精工手錶，他得等半年後，做百貨公司店員的姑姑存夠了錢才買給他。昨天清晨表弟來電話求他去醫院時，他坐在床上一臉的猶疑，麗如對他說：「姑姑在世的時候，姑父對她不錯。看在這個份上，我們把韓國之旅延後吧！」他是懷著怨念來照顧姑父，根本算不上什麼善行。

麗如常說種善因、得善果。她總在工作和照顧他們父子的忙碌中抽出時間，義務參加為臨終者、往生者辦的助念團，誦《阿彌陀經》。二十多年來她助念了兩百多場，應該撫慰了兩百多位亡靈，是因為這種功德嗎？是因為麗如，他才躲過一劫？看來以後要信佛、吃素了。

手機響了，是系上的同事陳助理教授，他的聲音充滿驚嘆：「系主任，是你啊！謝謝天你還活著。在電視上看見那班飛機出事了，知道你是今天去釜山，就希望有萬分之一的機會你和嫂子沒有上飛機。」

「是，我們沒有上機，因為姑父進了醫院，我留下來照顧他。」

「善有善報啊！不能沒有你這位系主任。這一年來，你對新入職的我，總是不耐其煩地指導我。我真怕沒機會好好謝謝你。」

接著是兩個兒子的電話，還有系上八個同事的電話，全都說是上天保佑他沒有上那班飛機，他們多麼感激他的愛護和幫助。看來有些事他是做對了，是這些做對的事令他倖免於難？他桌上點的紅燒牛肉麵，忙到一口都還沒吃。

電視螢幕上出現那間航空公司的辦公室裡，擠滿了罹難者的家屬，有的放聲痛哭，有的滿臉哀戚。而他這邊卻充滿朋友和親人的驚喜和感謝。飛機上一定有不少人善行做得比他多，為什麼他們反而遇害？這對他們太不公平了。記得麗如說過共業的觀念。是他們多少輩子以前一同做過不該做的事，這次就一同遭難？想了半天，他一直在找自己存活的理由，他做過的算什麼呢？頓時他覺得自己很渺小，他，是應該徹底感恩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