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單德興出處:特別講座期數:395期2024年1、2月合刊
一年復一年。形容漸漸遷。骨髓徐枯竭。眉毛看漸穿。 幻身如聚沫。四大豈能堅。五欲蔽三界。何時見性天。
2023千佛山系『灑脫人生』講壇 ──灑脫人生.自在生活(2)
/單德興
單德興教授簡介:
臺灣大學外文研究所博士(比較文學),中央研究院歐美研究所特聘研究員,1988 年皈依三寶。著有《我打禪家走過》、《禪思.文思》、《法緣.書緣》,譯有《禪的智慧》、《禪無所求》、《無法之法》、《虛空粉碎》
人生幾何?
明朝文人唐伯虎(1470-1524)的〈七十詞〉對於人的處境有相當生動的描繪:
人生七十古稀,
我年七十為奇,
前十年幼少,
後十年衰老,
中間止有五十年,
一半又在夜裡過了,
算來止有二十五年在世,
受盡多少奔波煩惱。
的確,人生姑且以七十歲來計算,掐頭去尾,再扣掉睡眠時間,所剩實在有限。古人因為健康、營養、醫療與公共衛生等條件限制,加上饑荒與戰亂頻仍,平均壽命短,唐伯虎本身只活了五十四歲,按照上面的算法,「止有十七年在世」,更令人怵目驚心。
虛雲老和尚(1840-1959)有一首詩〈年月日時〉,警惕世人要面對人身逐年逐月逐日逐時老化的事實,努力把握少壯時光,修心養性,追求人生的真諦,以及對於生命的了悟:
一年復一年。形容漸漸遷。骨髓徐枯竭。眉毛看漸穿。
幻身如聚沫。四大豈能堅。五欲蔽三界。何時見性天。
一月復一月。光陰似消雪。無常有限分。法性無生滅。
漆桶忽爾破。天龍生歡悅。鶴巢鵬不居。鷦鷯住蚊睫。
一日復一日。切莫較得失。取捨忘分別。一切總非實。
處處要圓融。時時宜樸實。一氣走到家。端坐空王室。
一時復一時。步步向前移。相逢各一笑。誰與爾拖屍。
兀兀常不倦。時時念在茲。少壯當努力。莫待老衰時。
記得多年前聽父母親說,自己年紀大了,身體一年不如一年。後來又聽他們說,身體一個月不如一個月。最近我遇到高齡九十多歲的族舅,他甚至對我說,自己的身體是一個小時不如一個小時,最期盼的事竟然是看不到明天的太陽。這些過來人的切身經驗很值得我們借鏡,及早認知自己的處境,好好把握時光,不要臨老了才倉皇面對,後悔莫及。
當今科學昌明,醫療發達,公共衛生進步,平均壽命延長。根據2022年8月19日內政部新聞稿提供的統計數字,民國110年(2021年)的國人平均壽命是80.86歲,其中男性是77.67歲。女性是84.25歲。這個統計數字與民國108年(2019年)同為歷年來次高,也分別比聯合國公布的2019年全球男、女平均
壽命高了7.5歲與9.3歲(https://www.moi.gov.tw/News_Content.aspx?n=4&sms=9009&s=264811)。
然而令人吃驚的是,我國的「不健康餘命」竟然長達八年,也就是人生的最後八年必須仰賴他人照護,遠高於北歐國家。以男性的平均壽命為例,77.67歲減去八年不健康餘命,再四捨五入,剛好七十歲,七折八扣下來,「算來止有二十五年在世」。這些具體數字給予我們很大的警惕:如何把握時光,善用有限的生命?更何況人生無常,完全不知道什麼時候會發生什麼事情,無常與明天哪個先到?因此更應該把握當下。老和尚警示我們:
人生如白駒過隙,剎那間,不覺老耄隨之而至;齒落背佝,耳目遲鈍,步履艱難,一切言語、記憶、行為等,逐漸力不從心;舉凡五欲八風,幾成偃旗息鼓。
如是因,如是緣,次第發生,逐漸消滅,終究還歸原來;亦即所謂生死死生,生生死死,隨著自己所作諸業,循業力而輪迴不已!
(《白雲禪師清淨般若》,頁212-213)
「耄」指的是八、九十歲,人到了那個年紀牙齒鬆脫,彎腰駝背,耳不聰目不明,舉步維艱,做任何事都力不從心。「五欲」有粗細之分,「粗五欲」是「財、色、名、食、睡」,「細五欲」是「色、聲、香、味、觸」。「八風」則是「稱、譏、毀、譽、利、衰、苦、樂」等八種境界,世人常受到這些境界的影響,而有不同的反應。一般人較有印象的就是蘇東坡(1036-1101)詩偈中所說的「八風吹不動,端坐紫金蓮」。到了老年「五欲八風,幾成偃旗息鼓」,好的情況就是修行得很好,不再受任何外在境界的影響。但更可能是生命能量有限,體力與心力都經不起這些外境的干擾與折騰。一般說來為什麼年紀大的人修養會比較好,一方面因為見多識廣,從前看不順眼的,現在已經司空見慣,從前聽不順耳的,現在已經習以為常。另一方面,生氣不僅影響心情,而且耗費能量,年紀大了,已經沒那麼多能量可以生氣,情緒每波動一回,都要花不
少時間才能平復,甚至有人因為生氣而生病、致命。
佛法的因緣法則為造如是因,得如是果,個人身口意所造的業,就主宰著累世的生死。如果有因緣及早接觸佛法,愈早修行愈好。如果年紀大了才接觸佛法,也不必懊悔,反而要慶幸自己終於與佛法有緣,而且在歲月催逼下,愈會有強烈的感受與需求,要把握有限的餘年、尤其是健康餘年來好好修行,不要再渾渾噩噩日復一日,就這樣頭出頭沒,生生死死,死死生生,輪迴不已。有個遠大的目標與確定的方向,在餘生中多少有些長進,今生未完成的功課,來生繼續修學。
然而,進一步思索什麼是「老」?年齡有生理年齡與心理年齡。生理年齡有客觀標準,一年一年增長;心理年齡卻大異其趣,有人少年老成,有人老年童心,有人暮氣沉沉,有人奮發精進……生理年齡固然提供了客觀指標,卻不是唯一根據。相反地,心理與精神因素扮演了更重要的角色。明白了這個道理,就不會自囿於肉身的年齡,而能更明智地決定自己要如何生活,才不負此生。因此,老和尚指出:
老,不一定是白髮人。
老,不一定是衰退了的人。
老,不一定是孤苦無依的人。
老,不一定是行動遲緩的人。
老,應該是歷經人生,留下許多痕跡的人。
老,遠離青春活力,對一切乏味等死的人。
老,緬懷過去,整天長吁短嘆的人。
(《白雲禪師清淨般若》,頁194-195)
對我個人而言,一個重要的判準就是:維持好奇心、求知慾,前瞻、求新,繼續精進,讀自己、讀人生、讀典籍?還是自我滿足,故步自封,缺乏目標與願景?因此,重要的是認清自己,盤點人生的資產與負債,把握當下,善加發揮,投入修行,以期斷除煩惱,自我突破,尋求新生。就像老和尚所說的:
今天好好度過
明天自在快樂
與其常住煩惱
何不修行突破
(《禪和遺痕》,高雄:白雲出版社,2009年再版,頁160)
解與行
在家人的世間法,可以陸游(1125-1210)寫給兒子的〈冬夜讀書示子聿〉為例:
古人學問無遺力
少壯工夫老始成
紙上得來終覺淺
絕知此事要躬行
這裡說的是世間法的讀書與實踐,自幼便要下工夫讀書,但必須配合生命實踐,使道理與行為配合,知行合一,全力以赴,日積月累,才能有所成就。書中的道理很多,深淺不一,但重要的是落實於生活,與自己的生命結合。《景德傳燈錄》卷四所載白居易(772-846)參拜鳥窠道林禪師(741-824),就是大家耳熟能詳的例子:
元和年中,白居易出守茲郡,因入山禮謁,乃問師曰:「禪師住處甚危險!」
師曰:「太守危險尤甚!」
白曰:「弟子位鎮江山,何險之有?」
師曰:「薪火相交,識性不停,得非險乎?」
又問:「如何是佛法大意?」
師曰:「諸惡莫作,眾善奉行。」
白曰:「三歲孩兒也解恁麼道。」
師曰:「三歲孩兒雖道得,八十老人行不得。」
白遂作禮。
唐朝元和十五年(公元820年)詩人白居易擔任杭州太守,上任後入山拜會鳥窠禪師。他見鳥窠禪師住在樹上就說:「禪師住的地方好危險!」鳥窠禪師說:「太守才更危險!」白居易不解問道:「弟子我鎮守這裡有何危險?」禪師說:「就像住在三界火宅裡,終日忙碌,昧了靈性,還不危險嗎?」自居易一聽禪師以佛法回應,便又問道:「什麼是佛法大義?」禪師直截了當地回答:「諸惡莫作,眾善奉行。」白居易說:「這話三歲小孩也會說。」鳥窠禪師回答:「三歲小孩雖會說,但八十歲老翁還做不到呢!」白居易聽了心服口服,於是向禪師行禮致敬。
這個故事不但和剛才講的「絕知此事要躬行」的道理相同,也符合明朝憨山大師(1546-1623)在〈費閒歌〉中說的:「學道容易悟道難,不下工夫總是閒;能信不行空費力,空談論說也徒然。」許多人對學道感興趣,但不下真工夫,只是口中空談,義理與行為無法搭配,信念與人生無法結合,佛法與生命無法交融、打成一片,雖然對個人並非沒有好處,但終究受益有限。因此老和尚警惕我們要解行合一,運用於現實生活中,不要淪為知解之徒:
澄心靜意之時,雖然道理悟得很多;於其現實生活之中,察看
真能作得幾何?倘若理與行不能融會貫通,最多止於知解之徒!
(《白雲禪師清淨般若》,頁28)
忙∕茫∕盲∕莽
這年頭大家生活忙碌,日夜操勞,忙得暈頭轉向,失去目標,變成瞎忙,活得就像張艾嘉演唱的〈忙與盲〉(袁瓊瓊∕張艾嘉作詞,李宗盛作曲,1987)中反覆出現的副歌(refrain):
忙忙忙 忙忙忙 忙是為了自己的理想 還是為了不讓別人失望
盲盲盲 盲盲盲 盲的已經沒有主張 盲的已經失去方向
忙忙忙 盲盲盲 忙的分不清歡喜和憂傷 忙的沒有時間痛哭一場
的確,現代人時時刻刻忙碌,沒有時間去認清自己的處境,體會自己的心情,往往忘了為何而忙,為誰而忙。偶爾閒下來,有點零碎時間,卻又忙著滑手機,以致人與人之間最遠的距離不是天涯海角,而是兩人對坐卻各滑手機,不相聞問。「忙」字不僅讓人聯想到「盲」,也進一步聯想到「茫」與「莽」。忙」字由「心」和「亡」構成。如果說念佛的「念」是要我們維持「今」「心」(當下的心),那麼「忙」就是「心丟了、沒有了」,可見是非常嚴重的事。「盲」是「眼睛丟了、沒有了」,看不見周遭的人與事,昧於世間情理,所以就「盲昧」了。「茫」則是模糊不清,惘然不覺,失卻方向。在這種情況下,很容易迷迷糊糊,顛三倒四。若是個性衝動,脾氣急躁,待人處事就容易粗心大意,思慮不周,「莽撞」、「魯莽」,不僅該做的事沒做好,還可能會壞了事、得罪人。
除了「忙」的聯想之外,我還有幾個相關的比喻。第一個是針插。每件事就像一根針,大大小小的事就像大大小小的針,針插雖然體積有限,而且經常已經插了不少針,但總是找得到見縫插針之處。事情一件件來就像是插針,一件件處理就像是拔針,舊的拔去,新的又來,只有大小、多少之別,卻沒有拔光的一天。
另外兩個比喻來自小時候在鄉下看巡迴馬戲團的小丑雜耍。第一個是轉盤子的小丑。舞台的一張長椅上插了一排一公尺多長的竹桿,小丑用手上的竹桿一端轉起一個盤子,移到長椅上的一根竹桿頂端,讓它在那裡旋轉,接著又轉起一個盤子移到另一根竹桿上,直到舞台上所有竹桿頂端都有旋轉的盤子。若是哪個盤子旋轉速度變慢,眼見要掉下來,他就趕忙去搖晃那根竹桿的桿身,讓盤子的轉速加快,維持不墜。由於竹桿數量眾多,隨時有盤子要墜落,小丑便手忙腳亂地在舞台上跑來跑去,再加上一些誇大的動作、表情與聲音,惹得觀眾哈哈大笑。我們平常是不是也像這樣,同時處理好多件事,哪件事緊急,就趕忙先處理,其他的就暫時懸在那裡,等到緊急或時限∕死線(deadline)將近,
再急忙去處理?
英文裡有一種雜耍者叫“juggler",雙手連續不斷把小球或瓶子拋向空中,小球或瓶子落回手上時,立即再往上拋,就這樣維持好幾個球或瓶子不斷循環,從正面看,這些球或瓶子的軌跡有如一個循環不已的圓圈。我們日常處理事情,有不少時候也像這樣,讓一些事先在空中「飛一會兒」,等下墜到一定程度才接住,趕忙再往上拋。英文裡有個比喻的說法是“to have one's finger in too many pies",意思是插手太多事情,以致難以成事,類似中文的「備多力分」。
余光中教授是鍾玲教授和我的老師,中英文俱佳。記得有一次餐敘時,他說自己手邊的事情非常多,並把那個比喻轉化為“I have too many fingers in too many pies.",引起哄堂大笑。其實大家都知道余老師,事情雖多,但做事井然有序,效率高超,而且具有把英文玩弄於股掌之間的本領。
明朝狀元羅念庵(1504-1564),性好佛,著有警世詩,第一首對於世人的忙碌追求,為謀生計,蹉跎歲月,是非不明,煩惱不斷,明路不走,大道不修,有相當生動的描繪:
急急忙忙苦追求,寒寒冷冷度春秋。
朝朝暮暮營活計,悶悶昏昏白了頭。
是是非非何日了,煩煩惱惱幾時休。
明明白白一條路,萬萬千千不肯修。
十九世紀美國散文家梭羅(Henry David Thoreau, 1817-1862),故鄉是麻薩諸塞州康考德(Concord)。他曾離群索居,在華爾騰湖(Walden)林間湖畔自蓋小屋,住了兩年兩個月又兩天,自耕自食,目標在於「用心生活」(“to live deliberately"),探索人生真諦。他把林中獨居的經驗寫成《湖濱散記》(Walden, or Life in the Woods),全書十八章,對於世人的生活、大自然的啟發、人生在世的意義有著仔細的觀察與深入的反省。這本書不但是美國文學經典,更隨著不同語文的翻譯流傳世界各地,海峽兩岸的中譯本不勝枚舉。這本書我在當大學生時讀過,在大學教美國文學史時教過,也曾多次參訪康考德,甚至兩度在那裡參加梭羅學會(Thoreau Society)的年會,各待了四天和六天,在當地文史工作者帶領下尋幽訪勝,對於他的生平與寫作有更深切的體認,也
曾撰寫長文介紹梭羅其人其書。
梭羅在《湖濱散記》開頭不久便提到一則寓言故事:
很久以前,我走失了一條獵犬、一匹棗紅馬和一隻斑鳩,至今仍在找尋。我跟許多旅人談到它們,描述它們的行蹤,以及怎麼呼喚它們就會回應。我遇過一兩個人,說曾聽到這犬吠聲,馬蹄聲,甚至看見斑鳩消失在雲端,他們急於找回這些,彷彿自己就是失主一般。
對於這則寓言故事,許多人提出不同的解讀:影射作者的親人摯愛,象徵作者的失落失望,意指人類失去的活力本性,暗示人類的靈性探索,其他還有關於友情、自然、失樂園等等的說法。我個人認為,這些不同的詮釋固然提供了對於該寓言的解讀,其實更反映了詮釋者本人的心境與見識。
《湖濱散記》以一則「傳遍新英格蘭的故事」收尾。這則故事說,廚房裡有一張擺了六十年的蘋果木桌,被年輪層層裹住的蟲卵,儘管在裡面蟄伏多年(由層層年輪加上在廚房裡六十年來推斷,至少超過百年),可能因為受到水壺熱氣催化竟然孵化,這隻蟲兒連啃了幾星期的木頭,終於從枯乾的活動桌板鑽出,見到天日。梭羅說:「聽到這則故事,誰不會對復活和不朽感到更具
信心呢?」
在我看來,《湖濱散記》以一犬、一馬、一鳩的寓言開始,以這則新英格蘭家喻戶曉的故事結束,首尾呼應,寓意深遠。開頭的寓言象徵世人渴望尋回自己曾有擁有、後來失落的東西,像是自然、純真、活力、本心,而且這是許多人的共同企盼。結尾的故事則是說,許多看似不存在的東西,其實就在我們身邊,甚至暗藏在內裡,當因緣成熟、條件俱足時,即使塵封多年,依然能重見天光,「只有醒覺之人才能見到破曉」。(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