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若知出處:雲語書摘期數:415期2025年11月
雲水信步悠遊 紅塵混跡多咎 且說酸甜苦辣 原來一無所求
【禪的世界】 (二) /若知輯錄
老禪師說:禪,是我的生命。
《禪和遺痕》
楔子
雲水信步悠遊
紅塵混跡多咎
且說酸甜苦辣
原來一無所求
一、三位青年的第一步
1
禪林,與其說是一處寂靜的好地方,不如說是一處風景絕佳的世外桃源。
茅廬處,右側高山青翠,一沫飛瀑,傾流而下;瀑布落處,是一泓潭水,潭水溢處,一條蜿蜒的小溪,順著山勢而下,左側,是迤邐往西,起伏不定的山巒;山麓盡處,是南部觀光帶的交通要道──南橫公路。
守著這間靜極的茅廬,春去秋來,已經是十五個寒暑了;五千四百個日子,我扮演著苦行僧的角色,刀耕火種,自食其力,一直以「佛心禪道」為生命的依歸,度著出塵脫俗而相當清苦的生活。
十五年,說長不長,說短不短,但山外的世界,其變化非常的大,較之於我進住此地之時,無論是政治型態、社會現象,或經濟轉型而改變了的生活狀況,和完全走了樣的治安秩序──我,已經跟不上時代了。
寂靜成習的我,原本並不在意山外的世界如何?但是,可能歸咎於都會的人群太擠了,城市太吵了,社會太亂了;近年來,原有的寂靜開始受到攪擾,一批批登山搜奇的遊客,曲徑尋幽的旅者,有若發現了新大陸般的驚喜,逼使我失去「阿練蘭若」的寧靜,每天必須面對許多不同的來訪者。
2
晌午,慣例在佛前上供,虔誠地念著:
供養清淨法身毗盧遮那佛,圓滿報身盧舍那佛,千百億化身釋迦牟尼佛……
供養儀式完畢,我卸去海青,步出佛堂,但見三位年輕人,手提著登山袋,屹立於茅廬的柴扉外;照面時,正是一周前曾經來過,已經完成大學教育,剛服完兵役的青年。
「老禪師您好。」三人異口同聲向我問候,同時就地禮拜。
「好,要不要進來喝杯水?」我招呼著。
「謝謝。」隨即推開柴扉,魚貫而入。
我引領三人進入廚房兼客廳的飯桌邊,朝他們掃視了一遍;心想此刻,應該都沒有吃午飯,便走向土石堆砌的爐灶,打算煮些麵條給他們充飢。
「老禪師,我們不是為了吃飯而來!」其中一位戴近視眼鏡的青年,提高聲音說。
「可是效學古人,為法而來?」我笑著說。
「是,我們正是為法而來!」
「此地但有一老比丘!」
「您是真人不露相。」
「我不是太乙真人,衹是一個老比丘!」
「已知老禪師德高望重,請您慈悲收留我們;允許隨侍左右,聆聽教誨。」
「哦!收留你們?聆聽教誨?你們看看我的左右,但見青山飛瀑,幾畦芋田,幾畦菜圃,些許果樹;每年收成,衹夠老比丘填飽肚子,那有多餘供養三位?!」
「老禪師能刀耕火種,自食其力;我們既然有心求法,必當勤奮耕作。」
「耕作二字,說起來簡單,做起來可不容易啊!」
「老禪師放心,我們在軍中服兵役時,歷經艱苦磨練,自信年輕力壯,可以克苦耐勞,適應苦行生活!」
「既然能夠克苦耐勞,又是年輕力壯,何不走向社會,為前途事業求發展?」
「個人前途事業事小,苦難眾生事大!」
「想作菩薩?」
「當然想!中國佛教,不正是闡揚大乘菩薩法嗎?」
「誰說的?」
「歷代高僧大德都這麼說。」
「不是想作菩薩嗎?為甚麼要跟在人的屁股後面跑呢?」
「您是否定高僧大德囉!」
「學佛不是學人!」
「哦──」
「別哦啦!填肚止餓要緊。」
語畢,我吩咐三人,一人去菜圃拔些小白菜,一人取些碗筷去清洗,一人在土灶前照顧爐火,我自己則拿麵條下鍋。
老少四個,忙了不到二十分鐘,一頓陽春麵,很快就大功告成。
3
三位青年人留下來了,隨著我很安穩的度著苦行的生涯。
每天,除了早晚課誦之外,上午從事園林耕種的工作,下午學習經論,晚上共修禪定止觀;一天二十四小時,衹有六個小時睡眠,一切行止威儀和苦行者的生活,仍依過去我所建立的方式,一成不變地進行著。
這樣的日子,歷經三個多月,三位青年無怨無悔,過得挺自在;其間,他們的家長曾陸續來山探視,也曾一再地彼此作坦誠的溝通;雖然不能完全接受事實,但也並不激烈的反對,尤其是三位青年的母親,竟是出乎意料地表示贊同。
大概正是世人所說的:
「與佛有緣,前世所願。」
不過,這其中仍然有些難題,那就是三位青年的父親,他們希望和我作一次辯論式的晤談,要求予以明確的、徹底的、面對面的商議,務期毫不保留地作為決定性諮詢,完成不要存有任何勉強的後遺症。
為了三位青年欲出家為僧,以我的個性實在不願意如此麻煩;我清修成習,自在慣了,為什麼要像法院審案一樣,使我必須無辜地扮演成「被告」的腳色;但是,另一種意念頓現腦海,何妨趁此機緣,欣然答應,或許可以為教界化解一些「僧俗」之間,一直存在著的誤會。
確定了,時間訂在月底的星期天。
這天,禪林顯得很特別,男男女女坐滿了佛堂;在座的與會者,全都是三位青年的家人,含括了三個家庭的祖孫三代,據說還有第四代孫和叔伯兄弟們沒有邀請;不然,我這處簡陋的茅廬真要暴棚咧!
諮詢開始了,說不出是什麼樣的氣氛;其過程中有埋怨,有歡笑,有嚴肅,更有啞口默然;總歸的說,溶和有五味雜陳,莫辨喜悅和傷感,以及許多的無奈。
諮詢啟幕,首先由李姓青年的父親發難,劈頭第一個問題:
「為人子者,不孝有三,無後為大;請問老禪師,他們一旦出家為僧,如何向祖先們交代呢?」
不錯,這正是世人對出家最不能接受的大前提,我必須小心的處理;若是稍有差錯,不僅自己難堪,影響所及,整個佛教亦難得到世人的諒解。當即我以非常平和的語氣回答說:
「世人說孝,止於小孝,佛教說孝,廣及大孝;這是有後和無後必須分辨的道理。」
「孝是唯一,怎麼分別大小呢?」
「世人的孝,著重當生父母,佛教的孝,追溯人子尚有太多過去世的父母;所以說,現在但取眼前的是小孝,必須慎重追遠,涉及無始以來的過去,才是不可或捨的大孝!」
「如果為人子者,眼前的小孝都做不到,又怎能行為那些不可知的大孝?」
「不是不可知,譬如說:人從那裡來?佛法中肯定是從父母而來,以本身為個體,毋容置疑,是從生我育我的現在父母;那末,今生的父母,於父,必定有祖父母,於母,當然有外祖父母。如此類推,僅是今生,便已不能數算清楚;更何況,人的過去世,一生一死,死死生生,經歷了多少過去?試想看,要盡的孝道,要表達的孝心,如何才能完善的做到?!」
「難道出家了,就能做到嗎?」
「是的,出家為僧,修學佛法,旨在自利利他;於自利,成就了生脫死的道果,於利他,則是將自己既得的利益,與更多的人共同分享。」
「那麼多過去世的父母,如何能夠得到利益的分享呢?」
「佛法中說輪迴,也就是世人所能體會,但不一定能夠理解的轉世,或者方便詮釋成再世為人;因此,彼我『再世為人』,則人人於生死死生的轉世輪迴中,可以推理出,以自己為中心,除了眼前有當生的父母,凡身邊所熟悉的,和許多不熟悉的,看似親朋好友,或者是完全陌生的,說不定其中便有過去世的父母。佛教的史實中提及有位老禪師,他每當遇見人或牲畜,必定虔誠禮敬;而且莊嚴地數說:你們都是我無始以來,過去世生我育我的父母,願以我出家為僧所行的功德,盡數回向給您們,聊表些許的孝心。」
暫時沈默了,佛堂裡的座上客,展露出各種不同的反應;似疑似覺,也有茫然。
不久,另一位陳姓青年的父親,夾雜著懷疑而真想了解的口吻,提出來很多不接受佛教的人所共通具有的問題:
「世上真有因果報應嗎?雖然佛教中有說: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而是時辰未到;這與現實中許多事實,很難令人相信,甚至根本互相違背啊?」
「因果之說,是一種定律,於時間上,必須把握住現在,同時涉及到過去,更關係到未來。譬如說:現在所承受的果,涉及到過去的因。現在所作的因,關係到未來的果。這三個時段,具足了三度空間;其空間的長短大小,可以依分秒或日月年計算,也可以依今生今世、過去世、未來世來計算。從這種時空的認知,辨別因果感報的定律,便很容易而且確實的瞭解因果法則了;千萬不可以衹是局限於善惡的報應,因為善惡的分別,是依照人的方式確認的,於因果律法的邏輯,是止於直接的,或者是一些不可知的。基於所作的善因,其中說不定具有不善的因,譬如說作善事,應該所作的是善因,必須受感報的是善果;為什麼會發生一些好心沒有好報的事?那就是所作的善因,其中具有不善的成份,尤其還要深入的瞭解,除了現在所作,同時涉及到過去所作;前因後果,不是但取一因一果,尚有一因多果,多因一果,以及多因多果。」
「請舉例說明好嗎?」
「以一因一果來說,像是一顆種子,衹有一個結果。一因多果,則是一顆種子,可生許多結果。多因一果,就是許多種子,完成的 衹是一個結果。多因多果,當然很明顯的知道,是許多的種子,得到許多的結果。不過,必須要把握住因與果的善惡好壞,佛法中所強調的一個『緣』字,是非常重要的;一切因與果的發生,其中少不了助緣,也就是所謂的因果關係,因緣而生,因緣而滅。」
說到這裡,在座的人,有的點頭,有的迷惑。
接著,另一位張姓青年的母親,提出來一個許多人都會懷疑卻又非常在意的問題;那就是一個人出家了,真的功德很大嗎?尤其是,真的出了家就必須要忘了家嗎?
愚癡者的自我意識,不諳佛法的甚深理諦,的確影響所及,不知造成多少人對出家的誤會;趁此時,應該好好的為大家作個正確的說明。於是我回答道:
「出家了,是不是功德很大?答案是肯定的。不過,出家之後,關係到是否有許下如菩薩利他的心願,而且,盡此一生,學菩薩法,行菩薩道,永不放棄,其功德肯定是非常大;否則,不僅毫無功德可言,更是有負當生父母的養育之恩,是個忘恩負義的不孝子。至於出家人,一旦出家了,是不是出了家就該忘了家;我不想說長篇的大道理,但以釋迦牟尼佛為例:當初,佛陀出家了,歷經參訪學習,廣蒐他人的知識經驗,取人之長,補己之短;後來在雪山苦行六年,整合十數年的心得,於菩提樹下,靜寂思惟,終於圓成了無上的、正等的、正覺的殊勝結果;也就是『人』的苦,來自所作的業,若欲求得樂,必須修行菩提道,若欲不再承受生死輪迴的苦果,必須圓滿菩提的功德力,才能脫離苦海,突破輪迴,獲得常樂我淨,究竟涅槃的果證。佛陀便是圓成了這種果證的人,當他擁有了這份饒益功德,首先便到天道與母親共同分享(回向),聊表孝心,感報生育之恩;後來,佛陀的父親生病了,他便回到王宮,侍養湯藥,及至他父親逝世時,他還親自肩負棺木,為其喪葬妥當。我們想想看,是不是一個人出了家,就該忘了家呢?!」
在座的人,經過一席交談,天色已是夕陽西下;由林姓青年的父親為首,起身提議告辭,並且留言說道:
「其實我們不懂的地方很多,尤其是深廣博大的佛法;我們這就告辭,以後找時間再來向老禪師請教。」
彼此互道再見,結束了一場頗為歡喜的諮詢,遺下一些可以令人揣測的餘音。
夜幕拉下來,我領著三位青年,虔誠地在佛堂裡,照常共修晚課;林間寂靜,莊嚴的梵唄聲,縈繞於自然,迴盪於山谷。
二、東海岸苦行之路
1
三位青年出家了,並且趕上了秋季的三壇大戒;依照年齡差距,林姓青年較長,張姓青年次之,李姓青年敬陪末座。三人承襲的是臨濟宗,源自浙江普陀洛迦山的後普陀,法脈源流排列為「仁」字輩,循序命名:仁戒、仁定、仁慧;圓具了比丘應有的要件,完成了名符其實的比丘身。
既然身份確定,依照過去大陸叢林中不成文的傳統,受完三聚淨戒之後,即可修習苦行參學。
仲秋時分,台灣的雨季即已結束,對苦行者來說,可以避開許多的不便;我們師徒四人,攜帶了一些應用之物,隨即發腳下山。行腳的路線是經旗山、美濃、屏東、恆春、懇丁、佳洛水、石門,往台東到花蓮為止,預訂時間是四十九天。
離山後,茅廬中 衹留下了一條大花狗,委派牠照顧門戶;提到大花狗,有一段無心插柳柳成蔭的因緣故事:
時間是在五年前,我從山下購物歸來,抵達山腳下,看見一隻被車輾斃的土狗,被棄屍在山溝裡,死狗身邊有一隻黑白色小花狗,繞著土狗打轉,發出悲傷的低叫聲,顯然是母子情深,不肯離去。
真是令人心酸的情景,我不忍土狗暴屍露天,便找了山腳下一處較為平坦的地方,挖掘了一個坑穴,慎重地把牠埋葬好,同時還為牠念了幾十遍往生咒,算是作為超度之法;然後抱著小花狗,回返我的住處,立意好好教養牠,就像是撫育孤兒一般。
可能是從小養大,小花狗善解我意,幾乎唯命是從;五年了,小花狗長大了,模樣有點像狼犬,體型高大,卻很溫馴;不過,看顧門戶,倒是挺認真的,陌生人未經允許,任誰也不能越柴扉一步。
因此,將茅廬委派牠照顧,應該不會輸給有牌照的保全人員。
下山後,我們師徒四人,有點像登山探險隊,各自背負著登山背包,魚貫而行,朝最近的第一個鄉鎮──杉林鄉前進。
沿途,保持每小時五公里的速度,各人心念著南無大慈大悲救苦救難廣大靈感觀世音菩薩的德號;路途中,默默前行,偶爾見到一些被汽車輾死的貓狗之類,隨地為之掩埋,也算一份善緣功德。
頭一天,到達旗山的太平公園,已經是夜幕低垂了;我們選擇了公園內的一座尼庵,在庵外的屋簷廊處,作為夜來休歇的地方。雖然,庵裡的尼師一再邀請進庵中歇息,但為了維護譏嫌戒,被我們婉言謝絕了;衹是歡喜的接受了一大壼的白開水,以供我們飲盡了的水瓶,留待明天路上所需。
翌晨,告別旗山,朝美濃鎮出發。
美濃,是一處客家人聚集的鄉鎮,據說也是一個出身博士高學位最多的地方,在美濃人來說,最是樂為稱道的事。該鎮民風純樸,農業以煙葉為大宗物產,許多傳統工業,像紙雨傘、竹器等,仍以手工製造為精品;鎮內有一座朝元寺,偏重於地方性的香火道場,寺眾人數不多,頗能吃苦耐勞。
我們一行四人,沒有多作久留,繼續往里港、九如,朝屏東的麟洛行進;沿途雖然有不少寺院,但多數止於法會和經懺,著重靜修的少之又少,談不上叩山門而參訪,親善德而就教。
這一天,走的路很多,夜臨時,已經抵達了楓港;三位新戒比丘,雖然年輕,而體力不濟,歇下來,已經是頗顯疲憊,加上原訂的日中一食,體內的熱量應不供求。
睹此情形,心念中有些不忍。
「很餓吧!」我詢問:
「還好。」仁戒回答:
「你們呢?」我朝仁定與仁慧看了一眼:
「說不餓是妄語,為了體驗苦行之實, 衹有忍耐了。」仁慧搶先說出來心裡的話。
「仁定你呢?」我接著問:
「師兄與師弟的感受我都有,不過我對這種苦行的方式有些意見。」仁定小心地說。
「說說看。」
「我覺得這幾個月來,在禪林的生活,從耕種中所感受的,除了有苦行僧的樣子,更能體會出自己,蠻有住叢林、效古風的味道;尤其是在受戒的三十幾天,那種感受特別深。」
「你不覺得行腳不是更苦嗎?」
「苦是苦,卻看不出明顯的價值。」
「你已經有了明顯的分別執著!」
「師父,弟子不是抱怨。」
「一旦在心裡生起了分別執著,如果不是止於分別執著,還能以觀照的方法體取;那麼,從分別執著中,就能發現菩提的蹤跡!」
「哦──」
「記住,你吐出來的這個『哦』字,並不表示發現了些什麼,仍然跌落在分別執著裡;今夜,你們三個不妨就以此為話題,好好地深思熟慮一番。」
說完,不待三人多問,我就起身步向海邊,經行於沙灘之上。 (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