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刺的玫瑰花

    那一年,小學的班長,發起畢業十五年的同學會,拜託大家全員到齊,給魏老師一個驚喜,也讓老師知道這些寶貝學生都很成材,不辜負恩師的教導。

  • 文:編輯部出處:衲衣下的故事期數:267期2012年5-6月合刊

                                                                                                     文/癡人

  那一年,小學的班長,發起畢業十五年的同學會,拜託大家全員到齊,給魏老師一個驚喜,也讓老師知道這些寶貝學生都很成材,不辜負恩師的教導。班長又說,全班的人都很關心劉芳明和吳美惠,這對小學時就被看好了的青梅竹馬的同窗,以後一定會是最美滿的夫妻。結果命運捉弄人,所有的同學都有了幸福的婚姻了,他們兩個人仍然形單影隻,甚至形同陌路,不相往來。班長很想藉由這次的同學會,為兩人重新搭起友誼的橋樑;全班的同學也都答應在一旁幫忙造勢、加溫。畢竟同學一場,大家都希望他們的愛情能開花結果。

  劉芳明本想不去,他覺得在那種場合和吳美惠四目相對,怪彆扭的。況且已經幾年不曾見面,那份情感也逐漸冷卻了,何必再勾起傷心沉痛的回憶。雖然住在同一村又同一鄰,每次要去上班,或去市場買東西,都必須經過她家,他都刻意的繞道。其實他心裡還是很想她,卻又怕見到她,會換來好幾天的相思和失眠。

  可是班長的盛情難卻,又不忍心違背所有同學撮合的一番好意,只好答應參加。何況魏老師是一位令人肅然起敬的師長,去向他請安問好,並孝敬個紅包也是應該的。

  同學會包下故鄉彰化田尾,離小學母校不遠的一間庭園餐廳舉辦,果然全員到齊,有家眷的,則先生、妻子、兒女一同前來,場面挺溫馨感人的。班長是個有心人,安排的節目內容熱鬧又懷舊。先是互揭小學讀書時,同學們發生的糗事,大家笑成一團。班長又刻意的提起劉芳明和吳美惠小學時封箱的往事,以拆除他們之間的樊籬。果然,兩人開始有互動了。

  後來又有懷舊的土風舞,那是把十五、六年前,小學時的情景還原。同學各自尋找舊日的異性舞伴,手牽手跳起土風舞來。以前的吳美惠,都會主動的找劉芳明搭檔。所以,很自然的,久別重逢的兩人,又按例牽起手來。雖挺尷尬的,還是很感謝班長的用心良苦及同學的配合。

  但是一班裡面,男生比女生多,多出來的,只好男生當男生的舞伴。那些人,於是就模仿小學時的情景,向老師抗議不公平,又裝出無辜、無奈的表情。還有的男同學相互擁抱、搞親親,然後再擺出嘔吐的動作。大家都樂歪了。魏老師也一下子年輕了十五、六歲。

  由於聚會辦得很成功、很熱絡,漸漸的,也把劉芳明和吳美惠那顆冰凍三尺的心融化了。

  散會了,還是吳美惠主動的提出:「散散步吧!」

  走在田尾著名的公路花園,兩旁都是栽植花卉、園藝、庭園造景的農家,景色美得令人陶醉,兩人卻都欲言又止。

  他走到一枝紅玫瑰花前,意有所指的說:「好美的花!」

  她接著說:「紅色玫瑰花代表愛情,高貴、美麗又浪漫,只可惜有太多的刺。」

  「我以前的丈母娘送我一個像玫瑰花的女兒當妻子,我天天都被花刺刺傷。」

  「我則從上次的婚禮上,捧過玫瑰花的新娘捧花之後,生命裡,再也不曾出現過玫瑰花。」

  不堪回首的往事,一一浮現,兩人不禁淚眼婆娑。

  她說:「我那嫌貧愛富的媽媽,拒絕你家的提親,還把我嫁入富有的人家,以為王子和公主,從此就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那知她女婿把我當婢女使。又說什麼『朋友是手足,妻子是衣服。』整天和朋友出去花天酒地,和風塵女郎逢場作戲,我像是守活寡。勸他兩句,他的面子掛不住,就生氣。他的朋友不勸和,反而在一旁起鬨,他便動粗,而且越打越起勁,往後便成了他練拳頭的沙包。他家財大氣粗,父母兄弟也不敢替我出氣。於是勸我長痛不如短痛,趁著還沒有孩子,趕快離婚算了。我的第一次婚姻,短暫的還不到一年。有一首詩說得好:『嫁得瞿塘賈,朝朝誤妾期;早知潮有信,嫁與弄潮兒。』我感觸良多,如果當時我堅決的表明非你不嫁,我媽媽也無奈我何。」

  他則說:「被拒絕婚事,我的心已經碎了;又看到你穿上婚紗,新郎卻不是我。我恨你為什麼這麼絕情,不向父母爭取應有的權利,小時候,妳就立志,長大後要做我的新娘的啊。報復的怒火,在我內心熊熊的燃燒著。我計劃著,半年之內,也要討個老婆還以顏色。北村的何美麗,常常向我獻媚討好,我本來很討厭她,現在她成了我報復的工具。我主動的接近她、和她約會,果然半年不到,我們就結婚了。」

  「美麗的家很有錢,很多人都以為我很聰明,『娶了個富家千金,可以少奮鬥三十年。』我並不這麼想。我是個很保守的人,雖然娶了個不喜歡的女人,也一樣要善待她。又曾在傳播媒體上,聽到過這樣的故事:說有人娶了個有錢人的女兒做妻子,嫁妝是一棟房子、一輛轎車。結果有一天,夫妻反目,妻子把先生趕出去外面露宿街頭,還把汽車的鑰匙要回去,因為那些都是她的嫁妝。先生只剩兩袖清風,借住朋友的家,改搭公車上下班。前車可鑑,我辭掉了她家豐厚的嫁妝,靠自己的勞力賺錢過日子。」

  「那知美麗常常向我炫耀她家的富有,嫌我是個窮公務員。又說她姊姊、妹妹、大嫂,穿的是香奈兒的服飾,背的是愛馬仕的柏金包,開的是雙B名車;只有她,嫁了個窮光蛋,讓她顏面無光。還說她很後悔嫁給我,之前有一個富家子弟想娶她,她沒答應;卻頭殼壞掉,迷惑於我的花言巧語,而嫁給我。」

  「我於是反唇相譏:『現在後悔還來得及啊,反正我們還沒生小孩,好聚好散,我幫妳簽字,妳趕快嫁給他。』」

  「她越來越像瘋婆子,全家人又怕她,又討厭她。她還三不五時離家出走耍性子,讓我心力交瘁。最不可原諒的是,她把對待我的那一套,也拿去對付我爸媽,我終於簽字離婚。」

  停了好一會兒,他望著她說:「我搞不懂,為什麼小時候,妳為了要和我玩,七早八早把飯菜煮好,就跑來窩在我家,被妳爸媽毒打,仍然不改初衷。而對妳媽的逼婚,卻不敢大聲說不,小時候的勇氣跑到那裡去了?」

  「我以為,不被祝福的婚姻,父母不同意,勉強結合,是不可能幸福的。」她說。

  「門不當、戶不對,只有金錢,沒有愛情的婚姻,也是不可能有好下場的。」他一語雙關的說。

  「下一個女人或許會更好!」她安慰他,並試探著。

  「那下一個男人呢?」他反問。

  「又期待,又怕再受傷害!」她心有餘悸的說。

  「因誤會而結合,由瞭解而分開。分開後,人類又會再製造一次次的誤會,然後又再一次次的因瞭解而分開。如是誤會,如是瞭解,愛情,由神話變成笑話,由喜劇變成鬧劇或悲劇;情人,從『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到『相見不如懷念』;紅色的玫瑰花,換成了黃色的玫瑰花,不變的,是它多刺的本性。如果玫瑰花不長刺,世界會更美好!」他感慨系之的說。

  她笑著說:「那就不叫做玫瑰花,而是爬在竹籬笆上的牽牛花了!」又說:「好久沒去你家了,很懷念那個地方,我的半個童年,都是在那裡度過的。」

  兩人踏著夕日餘暉,來到劉家。吳媽媽卻已先來串門子有好一會兒了;在鄉下,串門子是司空見慣的事。看見他倆,吳媽媽笑著說:「才剛談論著你們兩人的事呢,看到你們又在一起,我的愧疚感減輕了許多。」

  劉媽媽也接腔:「吳媽媽剛才很感慨的說:很後悔拆散你們這對天生的戀人,讓你們冤枉受了那麼多的苦。」

  吳媽媽說:「你們兩人果真有情有義,要在一起,我不會再反對。」又對劉媽媽說:「機緣一旦成熟,親家母,歡迎隨時來提親啊!」說完就離開了。

  留下目瞪口呆的劉媽媽和芳明、美惠三人,「親家母」這三個字很中聽,卻遲到了五年。

  帶著所有親人及同學的祝福,芳明和美惠有情人終成眷屬,從此以後,真的過著幸福美滿的日子。

  而美好的十四年婚姻,轉眼就過去了,愛神退休,死神卻悄悄來臨,或許祂們也嫉妒這對神仙伴侶吧。自從美惠被醫生診斷出得了胰臟癌之後,繁複的住院治療、化療,讓芳明和美惠痛不欲生。尤其是到後期,連止痛劑的藥效,都無法抑制那比死還難堪的苦痛時,美惠常常想到要輕生,卻又放不下心愛的丈夫,和一對乖巧的兒女。芳明很想幫美惠分擔一些病苦,但無能為力,聽到她那椎心的呻吟聲時,真的很希望她早死早超生,又割捨不掉夫妻的恩愛。矛盾的情緒,在他們的內心糾結著。

  有云:「真藥醫假病,真病無藥醫。」或許是美惠壽數已盡,或者是夫妻情債已了,美惠也已經往生三年了。

  從儷影雙雙,夫唱婦隨,到形單影隻,劉芳明深深體會到佛家所說的:不只是愛情、五欲,人世間的一切,都不是永遠不變的,都存在著成住壞空,及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種種的苦。美好的愛情或事物,為了想擁有它,千方百計的追求,得到了,又能維持多久?失去了,或變壞了,只有無盡的苦,何樂可言。而愛得越深,失去時,或生離死別時,感受就越苦。愛情、五欲、生命,美麗得像玫瑰花;無常、老病死等,就如它梗莖上的利刺,總是和花共生共榮。

  有了這些發現,他因而開始學佛了,也曾動過出家的念頭。只是小孩還在讀國中,也忘不了對亡妻的思念而作罷。有時誦著佛經:「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或「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才剛誦完,思念妻子的心一發起,又忍不住跑去打開衣櫥,聞一聞妻子生前穿過的衣服,所遺留下來的氣味。是很諷刺,他也曉得。佛教的無常、苦、無我、空的道理,他能體會,可是卻做不到。

  直到一次佛教的聯誼會上,七十多歲的汪伯伯和大家分享了他的學佛心路歷程之後,終於讓劉芳明茅塞頓開。

  「二十六歲時,我剛自軍中退伍不久,遇見一位老和尚對我說,我很有佛緣,要不要跟他出家?我當時在想,我才剛退伍,又有個漂亮的女朋友,美好的前程正等著我去開創,出家做什麼?何況我也還沒玩夠。就這樣,與佛緣擦肩而過。」

  「後來我很努力奮鬥,也自己創業成功,二十八歲時,我就加入了青商會;三十五歲時,當上獅子會分區的會長。從此平步青雲、春風得意。我太太替我生了五個孩子,我教育他們個個大學畢業,不是醫師、律師,就是工程師、老師。所有的財富、地位,我都擁有了,活在社會金字塔的頂端,從來不知什麼叫做苦。」

  「幾年前,我把公司交棒給兒子,退休了;老伴也去世了。忽然間,失去了舞台,沒有了掌聲,又沒個伴,兒女又各有事業要忙;奮鬥了那麼久,擁有了那麼多,最後只剩我孤獨的一個人。套一句流行話,我『窮得只剩錢』,我很有錢,但我一點也不快樂。」

  「回想人生幾十年,像做夢一場,榮華富貴、名利恩愛,猶如過眼雲煙。我雖還活著,卻已發現人生的確是一切皆空。面對即將到來的死亡,我很惶恐、無助,因為我只會賺取當生有形的金錢,卻不曾儲蓄來生無形的財富。我很想出家,認真的修行,可是沒有一家寺院願意收留我,原因是我太老了。他們都安慰我:『在家學佛也不錯,不一定要出家。』奉勸諸位同參道友,想要出家、學佛修行要趁早啊!」

  芳明聽完,不禁起立鼓掌,無限感激的說:「汪伯伯,我懂您的意思,我知道以後該怎麼做了。」

  他終於提起勇氣,去試著把心中的帶刺玫瑰花,一一的放下了。